人聲鼎沸,但在贏凈耳中只剩甕甕,他只想離開這里。
可問題是,嬋羽去哪兒了?
還有,普灌寺是哪里?抹去誰的痕跡?坤倫對彤史和起居集注做了什么?暴露是什么?為什么會導致死亡?什么東西埋在普灌寺?
太多問題在贏凈的腦海里循環,頭頂的陽光太毒,嬋羽去哪里了?嬋羽去哪里了?
一只冰涼的手掐住了贏凈的手腕把他拉到一處樹蔭下,好一會兒,贏凈眼前才停止發黑,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怎么回事?發生什么事了?”嬋羽的臉貼的很近,“你為什么在大太陽下面站著一動不動?”
她長得可真像我啊,贏凈想,不,是我們倆長得真像,我們倆才應該是雙胞胎。眩暈有所減輕,但是沒有停止:“贏澈,他的箭……我輸了……”
“這話我不是很愛聽,別這么早就認輸,”嬋羽突然提高聲音,然后一只冰涼的手貼在了贏凈的額頭上,“也沒發燒啊,一定是太陽底下站的太久,把你給曬糊涂了,”嬋羽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隨侍們,“去拿點消暑的東西來!要又酸又涼的!快去!”
隨侍和小黃門一路小跑著去執行命令。
“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你的手怎么冰涼?”贏凈連問出一串問題,但他并不是想知道答案,“你應該站在我這一邊。”
嬋羽很鎮靜:“我一直和你站在一邊,贏澈走丟的那個晚上,宣室殿外咱們坐在雍州鼎上,我跟你說的話,還記得嗎?”
嬋羽的話令贏凈平靜下來,他點點頭。
嬋羽也點點頭:“我說過,你和贏澈之間,我選你,我希望是你。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想到贏澈那劈開自己箭桿的一箭,贏凈很難不受其影響:“但我剛才輸給他了,我讓你失望了。”
“沒有,”嬋羽立刻語氣堅定地否認,“他只是……他擅長這個,杜栩先生跟我說過,有的人就是擅長射箭,比如贏澈;你和我,我們有別的擅長的事情。”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凝滯。
“你也想當儲君吧?”贏凈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的姐姐,長公主嬋羽,從來不哭,永遠不認輸的女孩,人們都說她長得像宣宗陛下。除了射箭這件事,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輸自己和贏澈的嬋羽。她生來如此,身為強者,必有一個要強的目的和野心。他說出來了,當著她的面問出來了。而贏凈的答案和姐姐給自己的一樣,如果在嬋羽和贏澈之間,他希望是嬋羽,他選嬋羽,永遠是嬋羽,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們才應該是雙胞胎。
嬋羽沒有正面回答贏凈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種不得已的感懷:“你和我不一樣,至少你有入場參賽的資格。”
“為什么是我?你也可以選贏澈。”選那個跟你真正血脈相連的兄弟,但這句話贏凈沒能說出口。
嬋羽自嘲地一笑:“你以為我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要把我送去跟海匪和親的人嗎?”
母親常說,人生一世,家人是唯一的依靠。當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會發現,什么權力、什么財富、什么功業、什么榮光,都不及那個在病榻前握著你手,用溫柔和祈禱陪伴你走完全程的人。
“你不僅僅是在為自己而戰,你是在為我而戰,為我們而戰。”嬋羽頓了頓又道,“我們不會輸給他的。”
贏凈翻身上馬,胯下的坐騎是一匹棗紅色的小馬,剛剛成年,一點也不溫馴。嬋羽曾經騎著她在整個永泰宮馳騁,在宣室殿前還差點沖撞了父皇,但贏凈分析出來小紅馬應當是沖著嬋羽的伴讀瑚璉去的,想必是她身上的某種氣味激怒了馬。一直有人想要殺她,但是幾次三番都讓嬋羽誤成受害者。贏凈一直在和瑚璉暗中分析究竟是誰要害她,幾個月以來都一籌莫展,直到幾天前瑚璉告訴他不必再為此事費神了。
“不會有人再來殺我了,”她的原話,“我安全了。”
“你知道要殺你的人是誰了嗎?為什么那個人放棄了?”贏凈試圖從瑚璉那里問出真相,但是內心深處他知道這不可能。瑚璉太深不可測了,這正是他覺得讓瑚璉來當嬋羽的伴讀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那是一種直覺,一種對危險的本能回避。
“忘了吧,以后也不必再提起了。”瑚璉留下這句話后就頭也不回的離去。
贏澈的坐駕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色良駒,和他的騎裝同色。秦屬水德,尚黑色,贏凈不相信這是巧合。贏澈試圖暗示和影射什么?
一聲令下,兩匹馬疾馳而出!
發令的同時,也不知是誰打開了鴿籠,上百只鴿子“呼啦”一下全向著賽道沖過來,贏凈的眼前突然充滿灰色和白色的鴿羽,耳畔是人們的驚呼、喝彩、叫好和鴿子的咕咕叫聲。
贏凈雙腿夾緊馬腹,伏低身子,一心只向著終點沖去,他余光瞥見自己黑色的對手,兩個人不分先后。
抵達終點的時候,贏凈以為他和贏澈一直不分先后。
直到瑚璉從賽道一側的觀眾席走下賽場,她身穿藕粉色的襦裙,挽著淺碧色的披帛,整個人顯得修長窈窕,她舉止行動,就像整個長安城初夏美景集于一身。她捧著一支羽箭,箭上串著兩只鴿子,她笑盈盈地將箭矢舉高,人群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公子澈威武!陛下威武!大秦威武!”
贏澈在馬上,還能抽出手來放箭,而且一矢兩羽,最后與自己不分先后的抵達終點。
這不是巧合,也不是運氣,這是實力。
勝負已分,贏凈只能嘆服。
父皇坐在看臺上遙遙地問贏澈想要什么獎勵。只見贏澈騎在馬上,輕巧地繞到瑚璉的背后,一把撈起她的手臂,將她橫放在自己身前的馬鞍上,就這樣載著她騎行到父皇和皇后的面前,才放下瑚璉,自己也隨之跳下馬。
贏澈單膝跪地抱拳行禮道:“孩兒請求父皇把瑚璉賜給我做夫人!”
贏凈和嬋羽互換了一個眼神,她和自己一樣,對他們這個兄弟今天所有的行為都感到反常而摸不到頭腦。
在父皇哈哈大笑之前,人群中的貴族官宦無一人敢表態,父皇用笑聲緩解了尷尬。
“皇后,看見了嗎,咱們的孩子長大了,比朕想象的還要快。”
衛皇后臉上掩飾不住喜色:“陛下,澈兒還不滿十歲呢,恐怕連夫人是什么意思都還不懂呢。那孩子是嬋羽的伴讀,孩子們平日里一塊玩兒,感情好是真的。”
父皇沒有繼續發表意見,而是轉向贏澈:“你年紀尚幼,若此時便婚配,天下會恥笑朕沒有規矩,不會教育孩子。這樣吧,上林苑又訓練出一批良駒和獵犬,朕允許你挑最好的,到了秋天,咱們打獵去。”
贏澈平靜地謝了賞賜,便被隨侍引去更衣。
正此時,衛皇后卻狀作不經意地向瑚璉丟了一個狠厲的眼神,被贏凈看在眼里。
賽馬比賽后便是歌舞表演和貴族親眷以及朝臣向皇后獻上賀禮,會一直持續到晚上的飲宴。
贏凈沐浴更衣后,發現嬋羽正在等自己。
未等贏凈開口,她先說道:“我總算知道贏澈這幾個月都在忙什么,他處心積慮地要在騎射比賽上出風頭,想必是已經暗暗練了好久。”
贏凈反而輸的坦然,他已經從白天的焦慮恢復過來,回到他一貫的平靜和篤定:“那畢竟也是練了好久,這樣的表現做不了假的。”
嬋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很聰明。”
贏凈不解:“嗯?”
“朝堂上的策論無論表現多么優秀,見到的左不過是母后、詹事大人等少數,”嬋羽用鞋子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但是騎射比賽不一樣。”
贏凈不得不承認嬋羽說得對,她看到了贏澈這么做的本質——皇后的千秋節,滿朝重臣、貴族、家眷通通看在眼里,他們回去會一傳十,十傳百,公子澈善騎射,有祖風的名聲很快會傳遍全國。
贏凈試著讓嬋羽保持積極:“父皇不會輕易聽信他人所言的。”
“不會嗎?”嬋羽再一次把小石子踢向前方,“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父皇畢竟也是人,人就會受到言論的影響。更別提今天的一切是他親眼所見。這一次我們輸了,簡直是慘敗,”嬋羽長長嘆了一口氣,“但好在我們還有時間。”
贏凈點頭表示同意:“父皇說過,中秋節宣布儲君的結果。”
嬋羽駐足:“今天是五月初十,還剩三個月左右,我們能做點什么呢?”
“我們只能等待,”有個能說話的人,讓贏凈感覺好多了,“等待下一輪考核的來臨。”
嬋羽沒有說話,表示默許。兩個人沿著太液池邊的小路散步,水面上不時有蜻蜓點水滑過,太陽落山了,水面反射著橙色的余暉。
“你還記得下第一場冬雪的日子,在興樂宮長秋殿里,那個瞎眼老宮女對我們說了什么嗎?”
嬋羽突然提起這茬讓贏凈感覺一絲異樣。
嬋羽沒意識到贏凈的不自在,繼續說道:“我問她我會一直是大秦帝國唯一的公主嗎,你還記得她怎么回答我嗎?”
贏凈回答:“她是個瘋老婆子,她說的話不必相信。”
但我自己卻信了不是嗎?“你的父皇會做出不止一次的選擇,但最終的結果不取決于他的選擇。”所以,贏澈今天贏了又怎樣呢?前路迢迢,結果未知。贏凈知道,這才是自己迅速回歸篤定的原因。
贏凈為什么選擇相信瞎老宮女?因為她說對了,關于嬋羽,她說對了一部分。
“但是她說對了,關于我,”嬋羽的語氣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她說‘你不會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她說的對,慕冬的出生宣告了我唯一公主的身份終結,但令我害怕的是后半句。”
贏凈記得老宮女對嬋羽判詞,但是他也不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應我,”嬋羽請求道,“永遠不要削去我公主的頭銜,這是我僅有的東西了。”
前提是我能當太子,順利繼位。
“我答應你。”贏凈知道,人在脆弱的時候不需要利弊分析,只需要信任和依靠。
天色漸暗,黑暗即將吞沒最后一絲天光,宮人已經開始點亮沿路的風燈。
“宴席快開始了,回麟德殿嗎?”贏凈問。
“你先回去,”嬋羽卻邁著輕盈步伐從他身邊跑開,“我要先去喂我的鷹。”
“你到底想好給它取什么名字了沒有?”贏凈向著她遠遠跑開的身影問道。
嬋羽回答了什么他沒有聽清,贏凈轉身向麟德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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