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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不長訣-退婚(15)
更新時間:2019-07-12  作者: 含朝   本書關鍵詞: 言情 | 古代言情 | 古典架空 | 山河不長訣 | 含朝 | 含朝 | 山河不長訣 
正文如下:
退婚(15)

“陛下,是外祖父冒犯朝堂,一切皆由臣女而起,臣女愿替外祖父受罰。”

元帝面上并無表情,片刻后才捋著胡須朗聲笑道,

“果真是好姑娘,只可惜了所托非人。”

“左愛卿半生端持,若非是奉常做得過分,左愛卿也不會當庭動手。朕恕他無罪。”

“謝陛下。”

她口中稱謝,聲音微微顫抖,語氣激動,然面上卻無半分喜意,只是垂著頭,表情明滅不清。

元帝道,

“朕已傳口諭至孟府,解除了你與孟家的婚約,又命孟家三跪九叩道歉,如此,你可歡喜了?”

“多謝陛下隆恩,臣女萬感皇恩浩蕩。”

她不敢多說一個字,只怕多說一個字,就忍不住對眼前之人拔刀相向。

一個著月藍色衣衫的清俊男子上前,行禮道,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安。”

元帝笑,

“晟兒,免禮罷。”

“來人,賜座。”

楊晟道,

“謝父皇。”

楊晟落座,視線有意無意地掠過宮長訣,只是宮長訣低著頭,楊晟看不真切,但也知道今日召見的近來引得滿城風雨的宮家長女,心中無甚好奇,故而并未多瞧。

臺側敲敲打打,京鈸聲高,臺上扮演玉帝的生角隨著節奏,大跨步走向常玨,一捋長須,

“生老病,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伊不過破瓜之年,八苦便已受了大半,本座予你一愿,不知所想為何?”

常玨作驚科,

“經華生一事,奴家只怕山海誓也崩,只愿姻緣運未疏,望得一如意郎君,寒門亦是,卿相也可,縱山河崩裂,再不復相離,還半生春風滿面樂醄醄一聲長笑海山高,留半生一鞭春色馬蹄遙。”

扮演玉帝的生大笑,撫掌而嘆,

“好,好,好!”

群末圍著常玨高聲道,

“玉清殿前丹霞繞,

白玉階前劍佩齊,

十二童子傳召些,

星冠云冕一齊回——”

玉帝一揚拂塵,高聲對常玨道,

“去——”

一個去字九曲十八彎。

座上眾人見此常玨復生的樂景,紛紛露出了些笑意。

元帝將視線移至宮長訣身上,

“戲文里,玉帝許給常玨一愿,故事里的常玨求了如意郎君,如今朕倒是有些好奇,若是你,你會求什么?”

眾人聞言,都看向宮長訣,是啊,戲文終究是戲文,這故事的主角如今就在她們面前呢。

宮長訣抬眸,一雙含情水眸清澈透亮,卻帶著深深的凄切與決然,眸中似萬千秋葉飄飄悠悠紛飛而下,美眸凄清哀絕。

一雙眸似能攝人心魄。

楊晟的眼神落在宮長訣身上,雙眸瞳孔一瞬放大,緊盯著宮長訣,視線分毫不移。

宮長訣看著元帝,眸深如墨,寸步不讓,

她一字一句徐徐道,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他生永不落紅塵。

他生永不落紅塵!

她的聲音雖柔弱,言語卻擲地有聲。

楊晟手中的青花瓷杯落地而碎,茶水濺在衣衫上。

然他卻一無所知,雙眸緊緊地盯著宮長訣,眸中那個小小的她在楊晟眸中無限放大。

風凌厲地飄過,拂過她鬢邊碎發,她的模樣在翩然而落的桃花雨中愈發落寞。

宮長訣的裙角飛揚,落花疊疊落在她隨風輕揚的裙擺之上,她一雙水眸清冷,凌萬千桃華絕塵而去。在他心上如歷歷星辰吹落。

座上眾人的動作凝滯了,滿座震驚,目光皆落在宮長訣身上。

她的聲音不大,身后的唱戲聲卻都似一瞬消散,讓人聽不見戲臺上在唱什么,只腦海中一遍遍回蕩著她溫婉卻斬釘截鐵的聲音。

永不落紅塵!

滿座肅然,不發一言,唯臺上常玨高聲道,

“此去歸人間也——”

常玨,長訣也。

故事中的常玨受盡了磨難,仍凡心難斷,欲歸凡塵,可眼前的這個女子,遠比故事里的常玨更烈性,更有傲骨。

眾人不由得想起宮長訣斷發毀婚的傳言。

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竟能說出這般決然的話來?

一句永不落紅塵,似夏雪冬荷,夏日沁骨,冬日溫婉,石破天驚,顛倒山河。

將世間所有癡男怨女皆當做螻蟻,睥睨而行。

看破紅塵,一去不歸。

眾人在永不落紅塵的詩句中一遍遍徘徊來去,思量萬分,忽然驚覺,

眼前的,是宮家的女兒,

是宮家的女兒啊!

若是旁人家的女兒,說出這句話,著實是石破天驚,可眼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傲骨錚錚的宮家的子孫,是滿門忠烈的后代。

說出這等決然之語,雖令人頗感意外,但卻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宮家,才能誕生這般傲骨錚錚的女子。

陸婕妤忙從座位上下來,走到宮長訣面前,拿帕子擦了擦眼淚。

一雙眸中驚訝未定,七分震驚,三分憐惜。

“沒想到你竟比戲文里還要多三分傲骨,當真是看得我心里揪得慌。”

見陸婕妤上前,眾人方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楊晟旁邊的宮女忙拿帕子替楊晟拂去茶葉,

“三皇子,您的衣衫濕了。”

楊晟擺手,宮女忙退下。

楊晟的眸仍凝在宮長訣身上,陸婕妤將宮長訣扶起來,宮長訣慢慢站起。

陸婕妤回頭對元帝道,

“陛下,臣妾看了宮家姑娘這一番,當真是心疼,您可得給她做主。”

元帝悠悠道,

“這是自然,如此令人憤懥之事,朕怎會坐視不管。”

一眾嬪妃看得揪心又艷羨,哪有女子敢將這般話宣之于口,她們半生都困在禮教的桎梏中,怒,不得發,怨,不得訴。

從深宅大院到高不見青天的宮墻之內,她們不敢說一個不字。

本以為是事事顧全大局的賢惠,如今見了這般女子,聽了這般詩文,才方覺,原來,自己不是因為過分顧全大局而退避,是因為她們不夠勇敢而退避。

若有眼前女子一半的傲然,不愿低頭,她們何至于似金絲雀一般,被金銀鑲嵌的枷鎖層層圍住?

若自己也有這份勇氣和果斷。

是否……也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陸婕妤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思緒,

“陛下,既然她的婚事消了,不若您替她尋一樁好婚事如何。”

元帝笑道,

“陸兒說得是,那依陸兒看,該給宮家姑娘許配怎樣的人家?”

陸婕妤笑道,

“戲文里的常玨得了新科狀元做夫婿,不若您也賜婚于新科狀元與她?”

還未及眾人應聲,陸婕妤又道,

“哎,不行,聽說這一屆的新科狀元老得很,不若便賜婚與上一任的新科狀元如何?”

“不可——”

“不可!”

宮長訣與楊晟同時出聲。

楊晟緊盯著跪在滿地落花之上的宮長訣,若他無心便罷,可如今,他塵心已動,怎甘心將眼前女子送與他人。

宮長訣卻是握緊了衣衫,

上一任的新科狀元,是楚冉蘅。

她不能,她絕不能。

不能再與他有任何牽扯。

元帝面色微微變了一變,看向楊晟,

“晟兒,既然茶水濕了衣衫,便去換過衣衫吧,免得著涼了。”

楊晟剛想拒絕,抬眸卻見元帝眸中的嚴肅與不容置喙。

他垂眸,眼神微微掃過宮長訣。

“父皇說的是,兒臣這就去更衣。”

父皇,不希望他與宮家女兒有牽扯。

陸婕妤道,

“上一任新科狀元是誰?怎的你們都這般大反應?”

宮長訣極力掩住眸中異常,道,

“無論是誰,長訣都覺得,緣分不可強求。多謝陸婕妤好意,長訣心領了。”

陸婕妤道,

“本想給你求個恩典,既然你不要,我也不能強求。但若是往后看中了哪家公子,便來告訴我,我在陛下面前求個恩典給你賜婚。”

“多謝娘娘。”

宮家將來還會有禍事發生,未能保宮家平安,她怎有心思兒女情長。

陸婕妤極喜歡公侯女這出戲,自然對宮長訣多了一份憐惜。

臨出宮前,元帝和陸婕妤都賜了許多珍寶以示安撫。

大太監恭敬地將她送出宮門。

宮長訣上了馬車,將簾子放下那一刻還看見大太監在外面恭敬地笑。

宮長訣也回之以笑,簾子落下,她面上的笑容亦隨之收起。

元帝為她做主,要安撫的不是她。

而是在外征戰的宮家兒郎。

宮家有特定的通信渠道,養了許多信鴿,要互通書信,宮家遠比朝廷能更快得到消息和回信。

元帝是怕,怕她將眼前在長安里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和小叔父,擾亂軍心,影響戰事,引起父親和小叔父不滿,導致在戰場上做出什么不利于天家的事情來。

元帝此人好大喜功,明明無能卻對土地無比渴望,發了瘋地想擴大領域成為千古一帝。

有時明明可以積蓄實力,往后再卷土重來不至于陷入絕境。

可元帝偏偏要將士以死命效忠,就算大周的兒郎全都死在沙場上,也一定要為他掠取到最后一寸土地。

哪怕只是一寸。

十六年前,宮家曾經在長隱之戰中拋卻過長隱關,因為長隱關易攻難守,若是再打下去,不僅長隱關守不住,連剩余的一萬將士也會統統喪命。

那是一場實力極其懸殊的戰役,十對一,西青十,大周一。

再加上長隱關易攻難守,大周注定了不可能贏。

長隱關也并非什么要害之地,但宮韞與宮長訣的伯父宮錦還是猶豫再三,終于決定撤退,并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撤走,剩余的將士里再無傷亡。

當時,宮韞和宮錦想的是,到底長隱關易攻難守,往后還有很大機會奪回來。

但回來后,宮韞和宮錦都被下獄,被無端端冠以通敵叛國的罪名。

元帝認為,只要還有人在,無論什么情況,哪怕大周只剩下一個人,都絕不能將大周的任何一寸土地拋棄。

元帝覺得,只要拋棄了大周的土地,不是與敵國沆瀣一氣,便是留存異心。

元帝以為自己是為了家國大義,實際上,不過是為了那無邊無垠的貪欲罷了。

為了這貪欲,他根本不管他自己的做法是否符合戰術,是否遵循人道。

而他將宮韞宮錦下獄,不過是因為貪欲沒有被滿足,怒火蔓延至了宮家。

為了貪欲,他能眼都不眨地讓大周的上萬將士眼睜睜地送命,用成千上萬的將士的血來為他鋪路,無論對國家是否有益,對百姓是否有用,這樣是否能達到他想要的結果。

哪怕明白一定會輸,他也要用萬千子民的性命為他送葬。

元帝安撫她,不過是怕父親和小叔父宮霑做出從前那般拋棄邊關土地的事情來。

他要她的父親與小叔父為他的貪欲戰死。

為他想要千古留名的野心搖旗吶喊。

可元帝錯了,從宮韞和宮錦被下大獄的那一刻開始,宮家不再忠于帝王。

宮家只忠于國,只忠于百姓。

她的伯父宮錦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本就奄奄一息,在獄中,禁不住日日的拷打折磨,終于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永遠地閉上了眼。

那一日,大雪滿長安。

長安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大得把所有人都淹沒,看不見天,看不見云。看不見山川烈日。

地上沒有燈,天上沒有月。

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似乎很明亮,卻是一片茫然。

就像是走到了塵世盡頭,再無路可走。

像極了宮家的處境。

宮家從前的一切,都被那場大雪淹沒。

再不會為任何一個姓氏浴血而戰。

而就在那一日,宮長訣出生了。

她的到來伴隨的不是歡聲笑語,不是喜笑顏開。

而是遮住了天,遮住了地的漫天大雪。

是刺眼的白布和靈堂,是鋪天蓋地的哭聲。

將軍百戰,身名裂,

回首萬里,故人長絕。

滿座衣冠勝雪!

長訣,長訣。

宮長訣聽著馬車輪子碾過青石板路而發出的轆轆聲,眼圈紅了。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宮錦死了,一條生命的逝去被另一條生命的到來而取代。

是她,是宮長訣。

因為宮錦的逝去,她被取名長訣。

而宮家要訣別的不僅是宮錦,還有從前那份對某個姓氏的忠心。

頂著那個姓氏的人只想用宮家填平他的欲壑。沒有絲毫君臣之情,亦不感念宮家為這山河所做的犧牲。

到底只是篡位的小人,擔不起這份君王大義。

先帝傳位于皇長孫,作為養子的元帝連夜進宮,殺了先帝和皇長孫,又囚禁太子,篡改遺詔,還未向天下發喪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皇位。

待百姓知道時,一切都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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