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盛夏時節,風,卻寒如凜冬,冷得讓人發顫。
時光,仿佛一條線,橫在近在咫尺的人中間。
一頭是母親,一頭是愛人。
萬朝云咬緊了牙關,眼淚在眼眶打轉,她望著母親,又望著陳謙。
她從未見過溫婉的母親如此激動過,她的一生,都是從容和氣,只有今日,這一刻,仿佛天要塌了般,讓她害怕。
她也從未見過儒雅的陳謙如此羞愧過,本該在云端上的人,在這一刻,卑微到塵埃里。
身為女兒,讓母親擔憂,是她的不孝。
身為女人,她沒有沾沾自喜,沒有開心的想著,看啊,這個名垂千古的男人為了我卑微到塵埃里。
可她還是想知道他的抉擇,是離開,還是堅持。
窗外,翠綠欲滴的葉,托起一朵朵白色小喇叭,正是花期的最后時節,所有花苞兒都開了,擠在太陽底下,一簇一簇的,搶奪了世間所有欣賞美的目光。
盛開的百合,怒放著最后的徇爛。
而在旁邊,即將迎來金秋桂香的桂樹,正在蓄力待發。
陳謙突然便覺得,那怒放的百合好比他自己,而待開的桂花,好比萬朝云,他將謝幕,而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面對哀求的母親,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對面期盼含淚的姑娘,他無法辜負她才剛開始的人生。
可……他是那么的想擁著她,看山看水,看云卷云舒;聽風聽雨,聽百態人生。
笑時,做她的畫師,一支水墨筆,把這世間最美的笑顏記錄下來,留在時光里,證明他們曾那樣的相愛過。
累了,做她的枕頭,讓她枕著自己入睡,他便輕輕為她蓋上被子御寒。
晨起,為她描眉點絳,等她為自己綰發。
春來,與她賞花。
夏至,樹蔭下乘涼時有她。
寒來暑往,周而復始,始終不離不棄。
然,人終究不能壽與天齊,他終究要先一步而去,又如何忍心讓她后半輩子孤苦無依?
“夫人,請容我與她說兩句告別話。”他沉默了很久,煎熬了很久,終于緩緩開口。
一句話,告別二字,是他的態度和決定。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言九鼎。
然而,只有萬朝云知道,他也曾背棄過承諾,對得起天下人,唯獨要對不起她。
萬澈相信陳謙,他親自扶起溫氏,兩人轉身出了房門。
兩扇門關上時,室內陷入死寂般的安靜,萬朝云起身,走到他面前,與他對視,“你曾說,往后余生,有且僅有我一人。”
“對不起。”他低頭,不敢看那雙失望的眸子,可那眼神早已刻在心里,如影隨形,任憑他看向別處,亦或是干脆閉上,都牢牢的占據他腦海深處,讓他痛苦不堪。
“你說,若有雨,你為我撐傘。”
“對不起。”他低頭,把頭埋得低低的,仿佛要鉆進地里。
“你說,我做飯,你便給我添柴。”
萬朝云說罷,跪到他面前,伸手捧著他的臉,“你睜開眼睛,你看我!”
然而,他怯懦了,膽小了,不敢睜眼,“對不起。”
蒼白無力的道歉,就好比刀子,一下一下的扎在兩個人的心里,千倉百孔,痛不欲生。
“若繁華落盡,安寧不再,只需你一言,我重皮鎧甲,平定天下。”
“若你要種豆南山,采菊籬下,也只需一言,王權富貴皆浮云,管他什么青史留名,今日起,我只在乎與你的細水流年,靜享當下。”
她輕輕的念著那日他說的話,一字一句,沒有遺漏和添加哪怕半個字,“是你說的,你忘了嗎?”
面對質問,他無意辯駁,只別過頭,一言不發。
有些話,不能接;有些話,說不出口;如同,有些人,不能擁有。
“你忘了嗎!”萬朝云大聲的嘶吼起來,卻因為帶著哭腔,委屈仿佛要化作實質,讓他奔潰不能自己。
“你不在乎你能陪我多久,我只在乎你愿不愿意,只在乎在你身邊的人是不是我,只在乎我能否冠上你的姓氏,只在乎那些好得如畫的諾言,是不是可以實現!而你,根本不在乎。”
她慢慢放開他的衣襟,無意于去質問一個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的人,他放棄了,只遇到一點點小困難就放棄,那么她還堅持什么?
然而,當她手放開,卻被一雙寬厚的大手捉住,那雙手溫暖極了,仿佛火爐般,把她的手包裹在內,整個人瞬間便暖了起來,仿佛朝陽灑在身上。
“我在乎。”他急切的道,那雙仿佛蘊藏了星辰大海般的眸子,在這一刻,不在深不見底,不再威嚴深邃,有且僅有她一人。
就在她放手的那一刻,他心慌到窒息,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留住她,不能失去她。
然而,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看著她年輕的容顏,心中的愧疚再次彌漫,讓他的內心潰不成軍,“我都在乎,可你太年輕,我……”
“如果你死了,我改嫁,你會怪我嗎?”萬朝云吸了吸鼻子道。
多破壞氛圍的一句話,但他卻突然笑起來,仿佛堵死的門突然開了,眼前不再是死胡同,而是一眼萬里的平原,任憑他馳騁千里,豁然開朗。
沒有猶豫,他搖搖頭,“不會。”
“嗯,那就好。”萬朝云點點頭,靠在他懷里,“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找一個比你更愛我的人。”
“那我得努力活著,熬死那些人。”他很有信心的道。
“幸好我沒練武,要是我練武,身子骨跟是真姐似的,活個百八十年的,那你得哭死。”
“胡說。”他忙捂住她嘴巴,“別說不吉利的話,我寧愿你改嫁,也不愿你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你不說對不起了?”萬朝云撇撇嘴,一副姑奶奶還生氣的樣子。
陳謙伸手攬著她,“對不起,讓你難過了,剛才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會了。”
“為什么不會了?”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她很認真的問。
陳謙沉思了片刻,才無比嚴肅的道:“我現在離開,你會傷心,我以后死去,你也會傷心,既然都要傷心,那便莫留遺憾了吧。”
“而且,我現在離開,你會恨我,恨一個人,就不快樂了,我不想你不快樂,若以后我死了,你知道,那是天命使然,便不會恨我,再找個人改了嫁,不會傷心太久,依舊開開心心過日子。”
萬朝云一面聽一面點頭,“你怎么知道我會心安理得的改嫁?萬一我殉情了呢?”
“你不會。”他無比的斬釘截鐵,“你不是那種人。”
“那萬一我改嫁的人對我不好呢?”
“這倒是個問題。”他思考起來,“看來我還是得努力活著,第二峰山腳的老嫗不知修的什么功夫,我若學會了,想必也能活到八九十,這般一算下來,還有四五十年的時光。”
他說罷愧疚的端詳著懷里的姑娘,“其實,說這么多,只是為了掩飾我的自私,我自私的想擁有你,自私的不想你嫁作他人婦,自從那日你追到松陽縣,我便知曉,往后再也逃不掉了。”
“大人,說完了嗎?”萬澈的聲音不適時宜的傳進來,打斷了兩個人的你儂我儂。
陳謙起身,把萬朝云也拉起來,細心的為她揮走衣裙上的塵埃,理順入懷時略有些凌亂的發,做好這一切才道:“說完了。”
他走過去,把門打開,發現院里除了萬澈和溫氏外,溫繼佑、溫繼華也都來了,兩人一副心態已崩的樣子,不知該以什么樣的開場白來緩解尷尬和震驚。
陳謙是誰啊?
大興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輔,名滿天下,民心所向,就在青州,便有他的生祠,無數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爺。
而在他們這些小官吏的心中,他更是如同神明一樣的存在,他們會收集他的詩集,搶奪他的真跡,以得見他一面而感到自豪。
就這么一個,頭頂光環,注定被載入史冊的人,要娶他們家云姐兒?
云姐是誰啊。
出身一般,長得雖然可愛,卻并不絕美,實在不是讓人一見傾心,再見死心塌地的美人兒。
文采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慘不忍睹,書也讀過,但愣是連什么叫七律都不知道。
琴棋書畫,也是是樣樣不行。
是以,除了溫氏,三個男人都有些自卑,覺得他們家云姐兒有些配不上偶像。
男人娶一個小二十歲的妻子怎么了?
自古以來,比比皆是。
莫說自古了,就當下,一抓一大把。
更何況,嫁給了陳謙,就等于在歷史留了名。
多輕而易舉的事,他們求都求不來。
到時候在找些人背書,塑造一個賢良淑德的形象,說不得后世會出現無數歌頌她的詩詞歌賦。
說來也是難過,他們家云姐兒,賢良淑德的形象還要靠背書,別人都是真賢良淑德。
感覺到身邊三個男人的思想變化,溫氏氣不打一處來,立刻先下手為強,“大人,您該走了!送客!”
“夫人。”陳謙不但不走,反而伸手牽著萬朝云的手,無比誠懇的道:“對不起,我食言了,但比起食言,我更怕失去她,還請夫人成全。”
“不可能!”溫氏無比強硬的大聲道,“想要娶我女兒,除非我死!”
“三妹妹……”溫繼佑想勸說兩句。
“你閉嘴!合著不是你的女兒,你不心疼!我告訴你,溫家花了我女兒幾十萬兩銀子,就憑這一點,你就永遠沒資格反駁我!”
溫繼佑無語,且痛心當年可愛知禮的三妹妹成了潑婦。
溫繼佑吃癟,溫繼華原本想說兩句,愣是不敢了,只安靜的站在一旁。
兩個哥哥都不敢再說,陳謙就更沒膽了,也安靜的站在溫氏身邊,擔心她太過于激憤,暈過去,或者站不穩。
“夫人,我是真心實意,想娶您的女兒,請您放心,我此生絕不負她。”陳謙再次保證。
溫氏聞言卻冷笑,“你拿什么保證?拿你所剩不多的壽命嗎?我告訴你,別以為老百姓愛戴你,你就可以胡作非為,我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逼急了我,我就放一把火,把你那生祠燒了,我看天下人怎么看你!”
“若夫人覺得燒了那生祠,會痛快一點,便燒吧,我娶她的決心不改。”陳謙的態度也堅定,有了方才的差點失去,他再也不敢有絲毫的退縮。
“云姐兒。”溫氏沒想到陳謙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此刻她很后悔讓他們在里面說話,就不該心軟,就不該相信他!
在這一刻,溫氏心中的陳謙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她走過去,拉住女兒的手,“你跟娘走。”
“娘。”萬朝云不走,“娘,您給女兒換個人嫁,女兒也不喜歡,可能過得也不好,您就成全女兒吧。”
“這是你一個閨中女兒能說的話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嫁他,你就不能嫁他,我知道你本事大,天不怕地不怕,但你只要敢嫁他,我立刻就死給你看,跟我走!”
她滿面怒容,大力的拉著萬朝云,“我們回京,今日起,你就在娘身邊學規矩,收收心。”
“娘!”萬朝云第一次被如此管教,以前從未被要求學規矩,都是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你若不跟娘走,就等著去墳地給娘上香!”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溫氏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堅決。
“你走不走?不走是想讓你娘當場死在你面前?”她拿自己的生命做威脅。
陳謙不忍萬朝云兩難,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先去吧,等我。”
萬朝云點點頭,有他這句話,她便放心了。
溫氏拉著女兒,便直接出了門,“現在啟程回京。”
“娘,不用這么急吧。”萬朝云無語。
“不急?等著他想法子娶你?我告訴你,門都沒有,只要我還活著,就不允許你嫁給一個這么老的男人!”
翠羅擔心母女生分,溫氏話音落下,她立刻便解釋道:“姑娘,夫人也是為你好,陳大人年紀比你大上許多,將來他就算還能活個四五十年,但也太老了,而你如花般的年紀,應該找個年紀相當的。”
她說得很含蓄,但萬朝云明白,無非就是陳謙年紀大了,在那方面滿足不了她。
作為女人,溫氏必須要為女兒考慮,到了一定年紀,需求會增長,而枕邊人卻不行了,那多痛苦。
但萬朝云不一樣,她經歷過人事,這輩子,只想痛痛快快的活,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再也不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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