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楚岐從小木橋上過來,隔著梅叢見著亭子里竟有三個人影,微微一愣——之前他在外頭打發馮安去問壽康宮的人時,只說是太后在園子里賞梅,并沒說有他人在。
才走了兩步他便明白自己被戲弄了,這里是什么地方?壽康宮,姜太后的地界。
為了那個鄭家女,一向不理后宮事的太后竟也心急了么?
這般情景——請君入甕,也不過如此。
楚岐搖了搖頭,果然,是禍躲不過。
他過來了!
亭中的綰妍眼角余光瞥到那抹明黃身影,瑤鼻翕動,深吸了口氣,想壓一壓心中的慌亂,卻發覺并沒有什么用——眼下,她的腔子里熱騰騰的,不止這樣,腦仁也漲漲的,耳邊嗡嗡響。
她向楚佩投去求救的目光,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宛如一只楚楚可憐的小鹿。
楚佩何曾見過她這般怯懦的樣子,心一軟,想為女兒找個理由遁走,話到嘴邊又成了溫柔卻不失力量的催促:“傻姑娘愣著干什么?還不過去給皇帝請安?”
避無可避,一向鬧天鬧地的綰妍認命地閉上眼睛。
她今日著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裳,倒像是花精在冬季貪玩兒施了個法,在粉妝玉砌的雪色里添上的一點新綠。
“臣妾……臣妾給皇上請安。”
楚岐從她身邊快步走過,他身后急流的風裹著空氣中細碎的雪粒子拍在她臉上,如鈍刀子般在她臉上磋磨。
只怕是站在這雪地里吃進了冷風吧,不然為何胸口會透心的涼?綰妍咬了咬唇,嘗到了自己口脂的甜味兒,她可沒工夫回味,心里還不甘地想著:眼睛也是受了風才會酸酸漲漲的吧。
眼下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盼著地底下開出一條縫能讓她掉進去,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在家被嬌寵的姑娘哪里受過這等委屈?綰妍偏過頭去,裝作整理頭上的發簪,大袖子一帶,將淚珠子偷偷掉在雪里,袖中的小拳緊緊握住。
熱淚凝在臉上,見了風,冷颼颼得疼起來,她半邊臉都麻木起來。
楚岐給太后和楚佩告了安,在一旁落了座。
太后與楚佩交換了眼神,楚佩便開口笑道:“這丫頭見著皇帝,倒是丟了魂似的。”
“她一個小丫頭如今見著天子,如何能不懼?日子還長著呢,你且寬心。”太后呡了口茶,吩咐底下人給楚岐上六安瓜片,亦是打著圓場,朝身邊的女官道,“叫昭妃過來,也是皇帝正經封的妃位了,一直在下頭站著像什么樣子?”
那女官“喏”了一聲,福了福身子,便到下頭去接綰妍回來。
“哎呦,娘娘怎么還在這兒站著?太后喚您回去呢。”女官賠著笑過來,見綰妍難過的樣子,眉毛都沒挑一下,只裝沒看見,近前來,一面為綰妍撣干凈身上的碎雪,一面道,“娘娘莫不是凍著了?手爐要不要再添幾塊炭?”
綰妍一點都不想讓母親和太后將她撈回去,倒不如一直站在這兒離皇帝遠遠的好了。只是太后已然發話,自己是萬萬不能推辭的。
她低下頭看了看鎏金的小手爐,溫溫的,是沒有之前那么燙了,便將手爐遞給那女官。那女官接下,跟在她身后回亭子去。
罷了罷了,做個不說話的悶葫蘆就是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身側便是楚岐。她也不看他,只盯著桌上的新擺上的茶點。眼睛雖見不到,鼻子卻聞見沉香的氣味,從他身上幽幽地飄過來。
梅意檀香,倒是醉人。綰妍暗暗點頭,他今日是來獻佛家之物,自然是要沐浴熏香的,也當真是花了功夫。
馮安捧著那紫金盒子近前來,他今日心情極好——昭妃竟也在太后這兒。他這幾日懸在心上的巨石終是落了地。進來的時候他偷偷瞥了一眼綰妍,這位昭妃娘娘果然是國色天香,皇帝如今一見,還能冷著娘娘到什么時候去?
楚岐打開盒子,展開那卷觀音像。
“皇帝有心。”楚佩看了一眼畫,卻是上佳之作,點了點頭,“太后最喜觀音像。”
太后瞇著眼睛瞧了瞧,又將畫拿在掌心端詳好一會兒,這才滿意地嘆道:“正是了,哀家也許久沒見如此好的觀音像了。”
“本宮上回看你寫的‘離欲、離嗔、離癡’幾個字,當真是又精進了,不如與這畫裱在一處,也添添佛性?”
“貪”、“嗔”、“癡”被稱為佛家“三毒”,眾生之苦,多源于此。“離欲、離嗔、離癡”,出自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是太后時常研習書法所寫之字。
太后將畫收下,扶了扶鬢邊的簪子,十分自謙地笑道:“哀家不過胡亂寫幾筆,哪里就能裱起來了?”
“兒臣將這觀音像獻給了您,至于這幅畫如何處置,全憑母后高興便是。”楚岐在太后面前很是恭順有禮。
“不如我陪你再去寫幾幅,咱們選幅最好的用。”
“那自然是好。”
楚佩與太后“一拍即合”,只囑咐坐在一旁低著頭不發一言的綰妍好好陪皇帝賞梅,領著一眾宮侍,二人相攜而去。
眼下,亭子內外,不,整個小梅園都只有綰妍和楚岐兩個人了。
楚岐并非是第一次見到女人,顯然比綰妍要從容的多。他側過頭去,睨了一眼她的樣子——這女子倒是與剛入宮的新秀一樣嬌怯,只是一雙明亮的眼睛清清澈澈,竟隱隱地透出奇異的活力,與那些只余柔弱的女子亦是不同。
之前他過來的時候他也瞥見了她的臉,如今仔細一瞧,雖比淑妃差些,倒也算個美人。
綰妍見他盯著自己,想到之前受得氣,也有幾分羞惱。
楚岐見她仍裝啞巴不說話,便站起身來,負手立在綰妍身后,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要不要跟朕一起走?”
若是他一個人走,只怕是太后和楚佩有的是法子讓他多留一會兒,連這個梅園都出不去。孝子的戲已經演完,滿園梅花亦是無可賞,他想將這丫頭當個通關文牒似的帶出壽康宮,到了外頭,天高任鳥飛。
綰妍見他起身,也按著規矩站起來,垂下眼眸乖乖巧巧的。聽了這話,她不解其意,抬頭對上楚岐無奈的目光,母親和太后不是說要同他賞梅么?
“你想去哪兒?”楚岐被她嗆到,劍眉一挑,嘴角勾起,“朕去承乾宮,昭妃也想同去?”
綰妍氣結,“臣妾不去。”。說罷,鼻尖上沁出了薄薄的汗。
“走吧。”他懶得多話,扯了她的袖子就往外頭走,宮女們哪里敢阻攔,見著這兩個人竟拉扯著出來了,喏喏地低下頭,隨著這兩個主子出去了。
綰妍被他牽著袖子出去,隔著厚厚的衣袍,她感受到手腕上來自他的力量,低下頭,小嘴閉得緊緊的,生怕激怒了他。若是被宮人看到皇帝把自己狠狠甩開,鄭家的臉面也丟盡了。
她呆呆地看著從他頭上的寶冠上垂下來的絳色絲絳,腦子空空的——這便是她的……夫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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