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顏娘便從夢中醒來,她擁著被子朝窗外看去,只見微弱的亮光透過窗洞落進來,屋內也亮堂了不少。她嘆了口氣,麻利的起床穿衣,等到收拾整齊后,準備去灶房做飯。
時辰還早,聶家小院靜悄悄的,顏娘先從缸里舀了一瓢水,舒舒服服的洗了把臉,涼意傳來,頓時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今日聶老爹和聶大哥父子倆應征修河堤,聶二哥要去地里伺候莊稼,早飯顏娘煮了一大鍋地瓜粥,蒸了兩籠屜白面饅頭并涼碟酸辣黃瓜。聶家家有薄產,在吃食上要比村里其他人家豐盛的多,至少平常人家年節上才能吃的白面饅頭,聶家隔上三五天就能吃上一回。
饅頭的香味從灶房里傳出來,聶家其他人才慢慢的起床。聶大嫂柳氏心里顧不得丈夫的癡纏,急急忙忙起身,穿戴好后連忙去了灶房。看到灶房里小姑子忙碌的身影,暗道:一會兒又要被婆婆責罵了。
和她前后腳到的還有聶二嫂于氏,她從柳氏旁邊的空隙穿過去,笑著從小姑子手上奪走火鉗,道:“顏娘,你快別忙活了,過幾日凌家就要上門提親,娘吩咐過了,要你好好在屋里待著呢。”
聽她這么說,顏娘臉上頓時升上了熱意,于氏瞅了她一眼,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小姑子白胖的臉上布滿了紅色的印痕,尤其是臉頰和下巴,就像是打翻了胭脂盒,看著著實嚇人。
大嫂柳氏也進來了,看到顏娘的臉,連忙道:“顏娘,快去屋里歇一下吧,等會飯菜端上桌了我來喊你。”
于氏也跟著附和。
顏娘拗不過她們,只好脫下圍裙回了房間。等她一走,柳氏和于氏臉上都掛上了愁色。
“大嫂,你說顏娘這副模樣,凌家會看得上嗎?”
柳氏也不確定,但她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凌家是耕讀世家,凌二郎是讀書人,應該不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情來。”
于氏:“顏娘去年就及笄了,為什么今年才說要來提親,我看八成是迫于無奈才…”
她正說得起勁,就見門口出現了一個身材壯碩的中年婦人,被她盯著,于氏下半句話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上,手上的動作也變得有些慌亂。
“娘。”于氏低聲喊道。
柳氏聞言轉身,看到婆婆后也連忙招呼。這中年婦人不是別人,正式聶家的當家婦人聶大娘,顏娘的親娘,柳氏、于氏的婆婆。
她們在背后議論小姑子的婚事,被婆婆聽了個正著,柳氏和于氏都有些忐忑不安。好在聶大娘只是狠狠的瞪了她們兩眼,并未斥責她們,兩人這才松了口氣。
回房間后,顏娘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隨后就聽到柳氏喊自己出來吃飯。她應了一聲連忙朝堂屋走去。
聶家人多,堂屋里搭了兩張飯桌,男人們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顏娘進去時,聶家的女人和小輩們都坐好了。顏娘挨著大哥家的兩個侄女坐著,對面就是聶大娘。
看到女兒通紅的臉,她皺了皺眉,“不是讓你在屋里待著么,去灶房弄成這幅鬼樣,你是不是不想嫁人了?”
她的語氣里滿是嫌棄,顏娘埋著頭小口喝粥,見她這樣,聶大娘來了氣,沖著兩個兒媳道:“你們兩個就不能早點起來弄飯嗎,非要待嫁的小姑子伺候一大家子,還有沒有半點規矩了?”
當著孩子的面被婆婆責罵,柳氏和于氏有些難堪,但迫于婆婆的威勢,兩人只能乖乖的受著。她們能忍,但她們的孩子可忍不下去。
“奶,小姑一向勤快能干,做的飯菜比娘和二嬸做的好吃,今天爹和爺爺要去修河堤,二叔要去地里,吃了小姑做的飯菜才有力氣啊。”
說話的是柳氏雙生女兒中的老大聶歡,她和妹妹聶喜向來得聶大娘的喜愛,所以敢這么跟聶大娘這么說話。
聶大娘依舊沉著臉,聶喜又連忙接腔:“姐姐說的對,奶,小姑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就很難吃到她做的飯菜,趁著小姑還在家里,奶你就當時心疼心疼我們,讓我們多嘗嘗小姑的手藝吧。”
她話音剛落,另外幾個小的也都央求,聶大娘見孫子孫女都開口了,氣也就慢慢散了。兩個兒媳婦嫁來聶家十幾年,替聶家生了一打孫子孫女,也不能讓她們沒了臉面。
吃完早飯,聶家的男人們上工的上工,下地的下地,柳氏和于氏去灶房洗碗,其他的小輩各有各的事情。聶大娘跟著顏娘去了她的房間,關起門來將女兒數落了一通。顏娘不敢吭聲,埋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聶大娘見狀,生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郁悶來。顏娘是他們的老來女,小時候長得玉雪可愛,她和丈夫一直嬌慣著,誰知長著長著越來越胖,胖也就算了,過了十三歲,臉上竟然生了一片痘瘡。
鎮上縣上的大夫看遍了,也沒有好轉,后來還是她娘家嫂子送了一個偏方來,才治好了女兒臉上的痘瘡,但不幸的是,痘瘡雖然好了,臉上卻也留下了斑斑點點的紅印。這下好了,不僅胖還丑,也因為這樣,顏娘成了遠近聞名的無顏女。
聶大娘的愛女之心在這些年的求醫中慢慢淡去,恰好大兒媳生的雙生子孫女長得清秀可人,久而久之,兩個孫女在她心中的地位超過了女兒。
顏娘本就敏感自卑,見自己娘對兩個侄女好,心里再難受也只有忍著,從來不會表現出來。漸漸地聶家人都習慣了她謹小慎微的樣子。
顏娘自從長胖后就不愛出門,跟著外祖母學了一手刺繡的本事,每日除了干些家務活,便經常待在屋里做女紅,她做的繡品被聶老爹送去了鎮上的鋪子代賣,一副蓮臺觀音小屏風賣到了十兩銀子。
這幾年顏娘賣繡品所得的銀子差不多有八十多兩,交給了聶大娘六十兩,她手上還剩了二十六兩。本來想著這輩子可能嫁不出去了,就打算靠做繡品多攢點銀子,以后跟著兄嫂不擔白吃白喝的名頭。
等聶大娘數落完,顏娘端過旁邊的針線笸籮,拿出繡了一半的繡品對聶大娘道:“娘,這幾針我怎么都繡不好,您幫我看看行嗎?”
聶大娘接過繡品仔細看了看一眼,隨意在上面指了指,顏娘連忙照著改,見她改好了針法,聶大娘也就出去了。
顏娘見狀這才松了口氣,她苦笑了一下,這副繡品她是故意亂走了幾針,要不是為了躲避母親的責難,她又何苦讓她娘這個連花都不會繡的人來指導呢。
過了幾日,凌家人托人帶信五月初八要來聶家提親,當天聶家一家老小都留在家里。顏娘是主角,吃完早飯后,聶大娘便督促著女兒換了一套新做的裙衫,粉色的衣料上繡著栩栩如生的薔薇花,這一針一線都是顏娘花了心思的。
聶歡捂著嘴偷笑,雖然小姑這裙子做的好看,但穿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塊五花肉,一點也不嬌羞可人,反倒顯得有些膩味。聶喜倒是沒笑,心里卻想著要是這條裙子穿在自己身上該多好啊。
看到兩個侄女毫不避忌的取笑自己,顏娘囁嚅道:“娘,我這樣子怎么能穿這么鮮嫩的顏色,要不我還是換一身吧。”
聶大娘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沒好氣道:“我怎么生了你這個討債鬼,粉色怎么了,你才十六歲,正是穿這樣鮮嫩顏色的年紀,我讓你穿你就穿,別那么多廢話。”
顏娘不敢反駁,只覺得身上像是爬滿了虱子,全身都難受得很。
快到晌午的時候,凌家人終于到了。聶老爹帶著兩個兒子招呼男客,聶大娘則與長媳接待女眷,于氏和大房的雙生子在廚房忙碌著,只有顏娘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屋里坐著。她聽著外面傳來的談笑聲,心里五味雜陳。
又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大嫂柳氏帶著一個年輕的媳婦走了進來,乍一見生人,顏娘連忙低下頭。
柳氏快步上前,拉著顏娘起身,“小姑,這是凌家的大姑奶奶,快跟人見禮。”
凌家的大姑奶奶就是凌二郎的大姐。
顏娘無奈,只好對著凌氏行禮。凌氏一眼就看見眼前女子躬身見禮的時候,胸上和肚子上的肥肉擠成一團。
她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眼里也透露出一絲嫌惡來,但她掩飾的很好,就連站在對面的柳氏都沒看出來。
她扯了扯嘴角,對顏娘道:“顏娘妹子可否抬頭讓我瞧一下?”
聽到這句話,顏娘只覺得脖子僵硬無比,怎么也抬不起來,還是柳氏輕輕碰了碰她,她才慢慢抬起頭。
見到未來弟媳的真面目以后,凌氏如遭雷擊,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聶顏娘竟然長得又丑又胖。想到自己俊秀如玉的弟弟,心里如吃了蒼蠅一般膈應。她再次仔細打量了顏娘一遍,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一句話也未留下就掀了簾子出去了。
柳氏見狀,連忙也追了出去。
凌氏回到母親身邊后,將所見低聲告訴了母親溫氏。溫氏一聽頓時心驚肉跳,心里升出要與聶家退親的心思。只是她終究忍住了,畢竟這門親事是凌家老太爺與聶家老太爺在世時定下的,如果貿然退親,定會遭人口舌。
凌氏心有不甘卻拗不過母親,便坐到一旁生氣悶起來。沒人反對,凌家與聶家便確定了親事,兩家商議后,請了鎮上的算命先生算了日子,將婚期定在今年的九月十九。
如今是五月初,距九月十九還有四個月,聶老爹和聶大娘在女兒婚期定下后,開始為女兒準備嫁妝。
聶家雖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但也是附近幾個村子有名的富戶,當初顏娘無顏女的名聲傳出去后,凌家又不肯履行婚約,有很多家貧、好吃懶做的人打過聶家的主意,但聶老爹不愿意與這些人家結親,所以便不客氣的回絕了。
凌家與聶家家世相當,當初兩位老太爺在縣學是同窗,關系親如兄弟,后來凌老太爺考上了舉人,聶老太爺卻落了榜。凌老太爺就在縣里謀了個縣丞的缺,聶老太爺則娶了縣里富商的女兒,回村里買田買地當起了地主。
兩人的下一代都不爭氣,不是讀書的料,等到了第三代出生,家里便不如之前富庶,但也好過一般的人家。
兩家結親,聶家夫妻倆決定將凌家的嫁妝原封不動的還回去,他們再出十二臺嫁妝,也算是對她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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