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東方風玨進了未央的房中。終究到了關乎生死之際,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的相見,有些東西便再壓抑不住。
未央穿戴整齊在外廳書案后端正而坐,手上持一卷古籍,焚著露兒特制的安神香,清清一室淡雅。大門開著,她似乎知道他會來一般,桌上的茶剛好燒得滾了,緲著白煙。
東方風玨眼中的深情濃得化不開,柔聲低語:“身子不好養養才是,書哪一日不能看,何必勞這許多神,累著了不是鬧著玩兒的。”
未央心中嘆著氣,這個人永遠都是這般優雅從容,永遠見不到他失態失儀。她又怎會讀不懂他眼中的喜歡?從前還能裝裝傻,可自那日在莫愁湖落水被他撈上來后,她便知道藏不住了。
扔下手上的古卷,一手扶著腰走到他跟前,主動將自已的笨重身子往他懷中送去。
東方風玨小心的攬住她,眼眸流動著感傷,啞著聲音囑道:“照顧好自已和孩子,等著我們凱旋歸來!”
未央從他懷中退出來,笑語盈盈:“玨哥哥,老和尚給你算過命,吉人自有天象!”
東方風玨也笑了,深深的看了未央一眼,果斷的轉身,離去的腳步一步一步落得踏實。
慕輕寒又有諸多叮嚀,最終還是玉染晴瞧他實在不放心,主動留下來照顧未央,他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他深信煙兒的權謀及韜略不輸于東楚任何一人,武陵城有她和鳳燼在,即使西唐兵臨城下也不足為懼。
東方風玨一身緋紅錦袍,豐神俊朗。
慕輕寒隨后,玄黑外袍雪白內衫皆是新的,玉染晴昨夜未眠,到得五鼓將將趕制出來。
楚瑾一改往日張揚鮮亮的姚黃袍子,換上了不起眼的茶褐閃緞的戰袍。他本生得相貌堂堂,又加之身份特殊多了幾分不受約束的灑脫,愛穿鮮亮些的衣裳,總給人紈绔的形象。而今換了身戰袍,頓時添了英姿,莊重了許多。
荊涼比之這幾個人又大了三兩歲,行事穩重心思深沉,眉宇間隱隱透著一股狷狂的邪氣,東楚六公子也是尊他為首。雖連日夜軍,才得了一夜淺眠,可梳洗后卻也比之昨日初來時少了些風塵,一襲孔雀藍裁剪合身的衣袍,越發趁得他多了些神秘的氣息。
未央憑窗而立,咬著唇盯了一會飛馳而去的數騎駿馬,又低下頭盯著自已圓滾滾的肚子,眉心蹙成一個死結,一臉的不甘心。
沈洛辰在她身畔同樣看著滾滾煙塵漸去漸遠,讀不出情緒。
眾人走得不見蹤影后,未央從暗道進了后樓。
殘影忙接著她扶著坐下,“少主,西唐在鳳翔關外的兵力全部撤了回來,昨夜龍使來報,現在城西有兵三縱。除唐楓先前帶來的人馬和后來鳳翔關的撤兵,還有一支神秘力量不知數目,共計五十萬。”
未央有些驚訝,“怎么才五十萬?”
“西唐的西鄰犬戎國犯境,發兵三十萬。”蒼辛將重新泡好的茶倒了一盞放在未央面前,“半年前,犬戎見西唐國內兵虛,趁火打劫了兩座邊城,惹惱了西唐國主。”
青衿將手上的地形圖攤在桌上,指著武陵城看向未央,“少主,西唐兵臨城下卻不攻,難道在等漁翁之利?”
蒼辛搖頭道:“不應該!按理說西唐是天下第一強國,兵力財力皆強于東楚。先前和南詔聯手似乎為的又不是武陵城,難道……”
“哼,他即使想強攻,我難道還怕他不成?魚死網破也是要看手段的。”未央悶聲哼著,“西唐國君是個明主,國力只會越來越強大,此番以看戲之心等待開鑼,不知目地何在。”
“少主,西唐不會傻到等待我軍得勝后再來一戰罷?此時城內空虛正是好時機啊!”青衿被自已前半句話逗笑了。
未央認真的看了看他,直到把青衿看毛了才移開眼睛。
“蒼辛,自今日起接管西城門,為燼哥哥分擔些,稍晚我會去走上一趟。”未央沉聲下了命令。
蒼辛立起身來,“遵少主令!”
青衿和封祭在蒼辛身側默不作聲。
未央沉吟了半晌,眼神斜斜的飄向殘影,“影,京城如何了?”
一問不要緊,青衿首先繃不住笑了出來。
“少主,四九做了貴妃,可喜可賀。”
殘影動了動唇,不說話。
未央壞心眼的毛病又犯了,臉上帶著笑意,“那完了,我那丫頭不得傷心死啊,看來得盡快給她找個人配了安安她的心才是。”
“別別別,少主你要這樣急,四九可就無心做貴妃了。”青衿跟著起哄。“不對呀,少主你是何時知曉的?”青衿頓時瞪大了眼睛。
未央大眼睛睨向青衿,帶著讓人心顫的笑意。
青衿頓時打了個冷顫,“我還有事,先走了!”人都跑出門了還在為四九哀悼,喃喃:“兄弟啊,你自求多福罷,少主護犢子得緊啊,你覬覦她的丫鬟可不是件好事啊……”
“沒種!”封祭冷冷向著青衿的背影罵了一句。
殘影扶了要站起來的未央一把,向來時的暗道走去。
進了暗道的門,未央忽然想起一件事,“封祭,收集一下楚璃暗中的勢力,安插些得用的人,用不了多久了。”
“遵少主令!”封祭旋身就走,沒等未央回神,他到是走得沒了影。
此后三日,棲霞關點兵完成。
慕輕寒帶著祁殤點了向天祺一萬人馬當先往冥王澤進發。
南詔兵已經退居到冥王澤后,以天險為隔,耀武揚威。
慕輕寒施展絕頂輕功,僅以足尖輕點泥面便在看不到邊際的沼澤上飄了一圈,正如煙兒所講,這沼澤是被施了陣法的,危險的并不止沼澤之下,連同沼澤對岸同樣兇險。
“向天祺,今日就在此處扎營!”慕輕寒下了令,隨后又客氣的喚了祁殤:“祁公子,有勞你隨我去走上一遭如何?”
“公子寒無需客套,你肯提攜實是在下之幸事,我該向你道一聲辛苦才是!”祁殤恭敬的一拘到地。
慕輕寒急忙伸雙手虛扶,“自家兄弟,走罷!”
冥王澤因其廣大無邊,泥軟水豐無處落腳而得名,寓意著入澤如入冥界,再無回頭的可能。
“慕兄,南詔三十萬大軍可在澤上來去自如,那國師的奇門之術想來也不簡單。”祁殤落后慕輕寒三步距離,踩在他以奇門之術鋪在沼澤上的路,腳落處重重一踏,竟是平地。
慕輕寒一路走一路尋著陣中變化,繞過危險的暗樁和陷阱,將那條可過馬車的路就鋪到了沼澤中央去。
“祁公子,感受腳下變化,不要用內力。”
太順暢了!本能的感知力都覺得不可相信,這沼澤若沒有任何古怪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祁殤當真全身心都在落腳處,路鋪得很實也很穩,他半絲內力不提當真以為踩在實地上一般。有些猶豫,“慕兄,這冥王澤竟如此兒戲?”
慕輕寒仍舊沒有回頭,專注的在冥王澤上前進。
忽然他“咦”了一聲,停下腳步兩眼精芒傾瀉而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原來真正的冥王澤在此處。”
祁殤早在聽到他的驚訝聲后便落在了他身側,順著他的視線眼神落在無盡的暗黑沼澤中,并未看出絲毫不同。
慕輕寒原地展臂倒躍十步停下,將一片袍角扯下來扔進沼澤中,那片布料被水洇濕卻并未下沉,覆在了水下泥面之上。
他又回到剛剛停步的位置,將手中剩下的一片扔進面前的泥水中。
祁殤眼睛看著那布料旋轉著被泥面卷了進去,再找不見。他頓時怔住了,好半晌才吶聲開口,“這……”
慕輕寒倒退著往回走了大概十幾步后,眼睛往東南方向看了一回,將路繞過陣中暗樁重新鋪開,心中想著:煙兒以往來去時,難道并未從那冥王眼上經過?
眼看著路就鋪到了對岸,慕輕寒卻停了手,施展開輕功往西側冥王眼的對稱位置飄去。
也不過片刻工夫他又回來,落在祁殤身邊,“一只眼的冥王澤,祁公子以為如何?”
祁殤腳下的路不再平穩,行他一人皆不能承載。看著慕輕寒去而復返的路徑,“這不合邏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慕輕寒盤腿坐下,閉上眼睛在心中擺開算籌,快速的演算著。
須臾未停。
祁殤也不敢打擾他,不安的看著兩人周圍無盡的沼澤。
一個時辰后,慕輕寒起身。
“慕兄?”祁殤忙近前。
慕輕寒也不答話,原地騰身向著冥王眼處飛抵,轉了半晌又飄身而回。
“麻煩了!”慕輕寒聲音低沉,“這陣是始作俑者按素數布成,無任何規律可尋,鋪路簡單可是行大軍卻難。”
“正是,后半段的路不夠平穩,一人難行。”祁殤點頭。
他從未見過她奏琴,她說那是催眠曲……那卻是她的屋子,是誰在為誰送行?
從此心上破了一個洞,他也更冷了三分,只因今日一曲驚魂的別離。
玉染晴離座,扶著未央坐下。
一聲顫一聲掩,一聲風一聲雨,竟自成一曲;似熟悉似陌生,想抓又抓不到,想舍又舍不下。弦弦顫動,聲聲離愁,無感嘆無挽留……
一曲終。
許久,再無任何聲音自那間屋子傳出,眾人才松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端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誰也沒有出聲。
若說前一曲合奏驚起千堆波濤,那只不過正合戰場歲月,人人皆聽得出其中熱血。可真正動人心魄的卻是后一曲,似別離、似漫無天際;似去而無形,似莽莽荒原無所終點。
秦衍的心生生被琴音撕碎,此時就算將南詔領地拱手相送也不能將傷口縫補,更別說縫補后的缺失。他不知道自已失去了什么,卻能深切感受心疼的過程。
忽然笛聲似乎從感傷中掙脫,高一聲低一聲皆能讓人熱血激昂,似雨中的沙場點兵,蕭殺肅穆;又似戰場上的金戈鐵馬,刀槍齊鳴。
玉染晴被她鼓動了心性,那七根琴弦下的蛇腹斷紋似也受了蠱惑,錚錚而歡。
一笛一琴,所奏皆屬心音。
未央起身,拖著和她消瘦不相趁的大肚子無聲的消失在內室門口。
玉染晴驚訝著未央深藏了十幾年的精湛技藝,也曾見過她吹笛卻不如今日這般震撼,心緒久久難平。暗忖自已持天音琴十年苦練,竟不如她隨性一曲。
秦衍就在清觴酒莊未央的窗口正下方。匆忙離去后他只身一人在暗夜里出神了許久,壓抑住那即將失去她的恐懼,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不自禁想再看她一回。若真的要以死亡結束,他寧愿明日上了戰場他先去拼命,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她離去,至少自已不會生不如死。
“晴兒,可否借琴一用?”未央轉回身淺聲低問。
那笛聲由悠揚清脆忽然急轉直下,鏗鏘中帶著些破碎的的哀婉,似癡似怨。
玉染晴不由得想起那些逃婚離家后的心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終生再無緣相見,頓時勾起愁腸百結,低眉信手續續而彈;琴聲在笛聲中轉承啟合,一陰一陽一迎一送,不用曲譜卻又勝過曲譜所限,詮釋了著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一曲終。
驚心動魄不足以形容此時眾人的心境。
更不用說那個去而復返桀驁而不羈的人物,他心中激昂不矣,暗恨自已竟錯過了她這許多自已從來不知的過往,那本應早在松江府外第一次相見后就屬于他的一切。
聽癡了一墻之隔那幾位東楚最尊貴的公子、少年俊杰。
此時酒住杯停,每個人皆看見自已一身鎧甲躍馬揚鞭在戰場上沖殺,在死人堆中一次一次重新奮起,將楚之大旗又一次豎了起來。
玉染晴起身快步往外就走,也不過片刻間抱著一尾古琴又回來時,未央已經穿好了衣袍在外廳窗前站著,眼神飄向窗外的夜空,神色寡淡。
將琴就著書案放置下,“有名的無名的?有譜的無譜的?”
未央也不回身,那只白玉短笛湊近蒼白得近乎無半絲血色的唇邊,笛聲輕快起奏,玉染晴閉目聆聽,仔細體會其中的音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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