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千尋看著未央起伏的胸口,心上一喜,“多謝師尊!”抱起未央就要離去,走了兩步忽然又轉回頭,“師尊可有未了心愿?”
老者佝僂著極瘦的骨架往崖壁前走了兩步,一伸手將一捆竹簡抓了出來,細細的摩挲了半晌才回過身來,“這小娃娃有些天份,將這東西給了她罷。”
羽千尋接過來,還未等再問,老者卻轉身往崖縫內側身而入。
抱著未央一路疾行,到得河畔時天色已晚。她也顧不得亂石擋道,只奮力往城中去。
尋了客棧安頓好未央,羽千尋診過她的脈,不由得心緒煩亂,心中暗暗思量該當如何。觀她面色,蒼灰中如死人一般泛著微微的鐵青,脈不強勁,連呼吸也時有時無。
到得天快亮時,忽然又鬧騰起來,不停的嘔血。
“煙兒?煙兒你醒醒……”羽千尋小心扶著未央的身子,有心以內力助她,卻又顧慮到她腹中之子不敢用強。
好在逍遙谷奇花異草從來豐沛,羽千尋自幼愛練個丹藥;將一些珍藏了半生極貴重的藥丸都喂給了未央,才將將讓她睡得安穩了些,只是仍舊昏昏,不見半點意識。
第二天頭上,勉強喂了些米湯喝了,口中不止的囈語。起初并不成字,也聽不真切。隔了半日漸漸能聽得懂了,卻如被夢魘了,只顧喊著:“沈洛辰我要死了。”
羽千尋聽明白后恍然大悟,她既已身中蠱蟲卻無事撐至今日今時,想來那老怪的傳人功不可沒。猛然起身,將一身早就皺得沒法看的蛋青色長袍抖了抖,又喂了兩粒藥丸便從內閉了門,自窗口躍出,往武陵城疾馳而去。
夜半時分,羽千尋進了清觴酒莊。
沈洛辰如丟了魂一般只管呆怔怔的在椅子上坐著,幾日間人又清減了許多,眼框突出。
窗外進來個人,他如未曾瞧見,也不抬頭。
羽千尋瞧他樣子,心中猜測大概是為未央。
“沈公子且跟我走,她有些不大好。”羽千尋一改半生恬淡,有些些急切。
沈洛辰如老僧入定,半點反應亦無。
羽千尋耐著性子又說了兩回,正要強擄他走時,他忽然抬頭不確定的看過來。聲音破碎,斷斷續續的問道,“大師、大師她還活、活著?”
羽千尋點了點頭。
沈洛辰忽然跳起來,急吼吼的道,“快走快走,她身上有蠱一刻也不能離了我。”
羽千尋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癡玉,無聲的詢問。
“大師,帶上她,她受傷不輕。”沈洛辰心軟的求道,立刻過去將癡玉托起來,凌空往窗外翻去。
他前腳剛落地,一道殷紅的影子疾奔而至。
“她如何?”左擎聲音嘶啞,伸手就要去接沈洛辰懷中的癡玉,眼睛通紅。
羽千尋落在二人身邊,不動聲色。
“左公子你來得正好,未央有難還需你的援手。”沈洛辰將癡玉過到左擎懷中,殷殷期盼的望著他,那生怕被拒絕的心思全部寫在臉上。
左擎一驚,大聲問道,“她還活著?”
沈洛辰回頭看了一眼羽千尋,隨后紅著眼框點了點頭。
左擎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羽千尋,那一身衣袍雖然皺了,可那仙風道骨的姿容卻又怎容忽略,遂恭敬的彎身施禮,十二分的客氣,“有勞尊上帶路。”
三人雖帶著癡玉,卻都是上乘的輕功,如風一般刮出了武陵城,天未亮便進了江陵城,回到客棧中。
先后從窗口入室,左擎小心翼翼的將癡玉安置在榻上,又診了一回脈才安下心來,轉身深施一禮,“多謝沈公子活命之恩,容在下日后還報。”
沈洛辰眼睛里哪還有其他,未央半死不活的樣子如刀割了心一般的疼開。執手問脈后將素日里用的藥先服過,又寫了一張方子親自拿著出門去了。
左擎這才近到床畔,將未央后領子翻開,那蝴蝶紅盡如滴血,他心中一驚。
“秦衍?秦衍?”未央無意識的哀哀輕喚。
左擎忽然明白了,挑眉不語。
沈洛辰再進來時手中端著藥碗,親自吹得涼了,用一個小勺子慢慢的喂給她,一碗藥直喂了大半個時辰。
羽千尋看她喝了又睡下,這才松一口氣。世間萬事,也只有這丫頭能將她向來淡泊的性子激起波瀾,她自小就跟著自已,如師如母;所謂關心則亂,說的也正是這般情由。
三人誰也不說話,到得日落,癡玉先醒了。
左擎親侍了湯水,凈了手臉,喝了藥。
癡玉只不理他,也沒個好臉給他。
他也不在意,只管盡心看顧,將補血的藥材混著精米煮了粥,喂了她一碗。
吃罷了飯,人也完全清醒了,這才知曉未央并沒有死,狂喜之下不由得牽動了心脈,將剛剛吃的粥盡數嘔了出來。末了,還吐了幾口血才又暈了過去。
左擎手忙腳亂的收拾清理了,半點沒有嫌棄與不耐煩。
殘影一身是傷的奔了進來,屈膝跪在未央的床邊,半晌無語。
掌柜的上來,言明相鄰居的房間都準備了一應所用。
殘影請了羽千尋和左擎都挪到了別間去休息。
左擎帶走了癡玉。
未央半點醒來的跡象也無,沈洛辰憂心不已。和殘影細細的商量了一回,未央臨盆在即,客棧里到底不妥。
到得天亮,殘影一輛大車將眾人拉至江陵渡口。
早已連夜準備下了船只,江陵城水路縱橫,走怒江轉渭水再轉道汾水,船可直接行到鳳凰城外。
癡玉醒來后以死相逼,說什么也不肯留在左擎身邊,非要跟著回紫竹林去。
左擎無奈。未央蠱現異象,他也屬實放不下心,也不顧仍在待戰的西唐軍,跟著眾人回了鳳凰城。
一路逆風逆水慢慢行船,顧及著癡玉心口的傷,也顧及著未央虛弱的身子;水路到底平穩些,二人也沒受多大罪。
一行數人棄舟登車,進了紫竹林。
當夜,未央又嘔血不止,身如火炭一般燙人。
花露見到未央的欣喜還未過,轉眼又憂愁起來。
沈洛辰忙問她,“潯公子人呢?”
花露帶著哭腔,“潯哥哥并未來此,姐姐讓人送我與潯哥哥,誰知潯哥哥出城后就點了我的穴道,而后就不知所蹤了。”
沈洛辰心中憂慮,若有花潯在至少還多三分機會,如今如何是好?
云汐進來。
“快都散開,別圍著她,這般沒得惹她不安生。”云汐將眾人遣了出門去,合花露之力給未央清洗了一回,換了干凈的衣衫。
“去后山拿些冰塊回來給她降溫才是。”云汐摸著未央一身燙人的溫度,向著窗外說道。
眾人只見一道影子閃過,瞬間殘影就消失在院中。
直鬧到起了更,未央不但未清醒,一頭的汗如沸水一般滾將下來,將衣袍和枕頭也都浸得透了。
云汐看向邁步進來的沈洛辰,焦急道:“洛辰哥哥,未央可能要生了,讓人去請個穩婆來瞧瞧才是。”
沈洛辰緊走幾步,執了未央的腕,片刻后急忙轉身走出去尋人。
左擎本在廊下,一聽他喚人去請穩婆,一旋腳跟進了內室,親診了一回脈,又挑起了眉。
眾人慌亂了一回不提。
殘影將穩婆親自背了來。
那老婆婆嚇得不輕,落地時站也不會了。
花露忙扶著她進去,輕聲安慰了幾句。
穩婆掀開被子,又脫了未央被血浸給的褲子,嚇了一跳。拍著胸口顫抖著聲音,“不、不好了,難產,已是流了這許多血,不、不中用的了。”
穩婆嚇得面如土灰,整個人如篩糠一般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腳榻上。
被子一掀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帶著些詭異的冷香充斥了整間屋子。
未央巴掌大的一張臉死氣沉沉,身子軟成一根面條,只剩出氣,已幾乎探不到進氣。
沈洛辰一向淡漠的性子此時也按捺不住激狂,一拳打在廊下的梧桐樹上,生生將一抱粗的樹桿打穿,手背上的血肆意橫流。
左擎手上捻著一粒藥丸,十根手指咔咔作響。
“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求絕情蠱能落在胎中。”挑了簾子就要進去。
云汐忙攔住,“左公子,你不能進去。”
“讓開!”左擎厲聲怒吼。
云汐不肯,“你就算不顧及自已,到底也顧及著她的名聲才是,怎能這般胡鬧。”
左擎怒氣中帶著一絲邪魅,撇唇狂笑,“名聲?她死了要名聲何用?”一伸手推開云汐闖了進去。“將這無用的婆子拉出去,別礙了小爺的事兒!”
羽千尋忙跪倒,磕了四個頭,“師尊在上,請受小輩一禮。”
老者也不去理會,走到未央身邊伸出兩根枯干的長指抵在她后心的穴位之上,將一縷極精純的內力灌進她體內,片刻后收功,“今日遇上老朽也該當是這娃娃的造化,帶著她走罷,她所中之蠱才是至命所在。”
只見那人瘦成一具枯骨,只剩一層皺皮,臉頰和眼窩都陷得極深。身上穿著件不知何物的皮毛,辨不清顏色,腰上所纏的正是剛剛拉過她二人的皮繩。
“敢問前輩是誰?”羽千尋尊敬的施了一禮。
那枯瘦的老者點了點頭,“你是逍遙谷的人?”
“嗯,到底是名門正派之后!”老者話猶未盡卻停下來看了一眼未央背后的劍,語聲帶著半分惆悵,“嘯云劍一如當年,天外飛仙一如當年。”
羽千尋更是不解,老者一張嘴不但道出了自已的師承,連未曾出鞘的嘯云劍也知曉,更別提她只用于御氣旋身的天外飛仙。
老者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解,“不用驚異,若論起來老朽還當得起你一聲師尊。”
那日,她以自身性命及兩個未出世的孩子詮釋了東楚江山,在慕輕寒滿框熱淚中跳下陣心,破了囚龍陣法。
任她聰明伶俐也不及南詔國師陰險,即使以真龍身填了陣心可以僥幸不死,那萬丈懸崖也必死無疑。
在跌下的瞬間,她以本能自救,卻哪知這片斷崖如刀削斧劈一般,別說巖松,連塊石頭都沒有突出來的。危難中,她甩出腕上的絕情錦,灌注內力將崖壁擊碎尋救落腳點,終于減緩了下落的速度,數十次后她才得以貼進崖壁,如一只壁虎般貼覆上去。
羽千尋又是一怔,逍遙谷一向避世,不為人知。
“小輩正是。”
“從這條夾縫下行可至怒江,過了河就是江陵城。”一個極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羽千尋抬頭去看,一時愣住了。
紫竹林五年,看著院子里兩個性情迥異的兄妹二人,慕輕煙終究有些忐忑。
“沈雋、左凝你們兩個回來。”慕輕煙在窗口喚他二人,這名字是當初生下他二人時所取。以丐幫和游龍信閣在江湖上的地位,他二人遲早都是要在江湖上行走的。
她似乎聽見了師父的聲音,只是再睜不開眼睛,神魂皆被黑暗吞沒,人事不醒。
羽千尋及時抓住了她下落的身體,原本御氣旋落的身形被她帶得極速墜下;正當師徒二人眼見就要失控時,光禿禿的崖壁上一條皮繩甩了出來,將她二人緊緊纏裹住拉到進崖縫中去了。
羽千尋也不及道謝,先伏下身子去探未央的呼吸和脈象。雖極輕極微,卻好在可以探尋。稍稍安下些心,剛要轉頭去瞧救了她師徒二人的是誰,忽然一眼就看見了她雙腿的褲子幾乎被血浸得透了,鮮紅一片。
肚子疼得她幾乎失去了知覺,手指在崖壁上抓出道道血痕,她咬牙硬挺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她心知不妥卻也無計可施。正在這時后頸處蝴蝶紋如火燒一般灼灼,她喉中腥甜已至,旋暈著往崖下摔去。
“煙兒!”一聲清嘯凌空而來。
鷹王蕭野,死賴在紫竹林五年,起初跟著殘影學習武功,后來慕輕煙也指點他一些。他性情沉穩,少年老成,直到去年,北漠王病危,他才不得不回了北漠。
慕輕煙也鬧不懂蕭野的性情為何轉變得如此詭異,由最初的沉默寡言不知何時徹底成了一個小管家;他也不是什么事都管,但凡涉及到左凝的事,他才肯用心。
任由著琉璃和玲瓏收拾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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