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很想將自已灌醉,象每次和未央在此間房內飲酒時一樣,總是不知不覺就醉了,第二天醒來時,她又一次不辭而別。
她總是一句話也不留,走得干脆而決絕。
十年,他自始至終未曾尋到過她的蹤跡,可心卻丟在了她的身上。
今夜,寧安公主與翼王妃合奏出塞時,那個昔日紈绔的輕煙小姐睡在桌邊,他能看見她睡得十分安穩,眼睫也未動一下。連他這等粗通音律之輩都聽得如入真境,整個大殿上也只有她未受感染。
秦衍不確定起來,他見過未央吹奏那只從不離身的白玉短笛,聲若清溪,又若鶯鸝。
沈洛辰!
也不知師弟可回了雪谷不曾,若未央還活著想來也該同他回雪谷去了。秦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半晌才吐出來,可胸口仍悶得難受。未央心悅于師弟,即使他千般萬般與之糾纏,她的心仍在師弟身上。
深深的挫敗感浮上心頭,手上把玩著空甌,一時間灰了十二分的心。
慕輕煙和玉染晴的馬車在二門上停下,慕輕寒扶了二人下車,欲先送慕輕煙回瀾煙閣。玉染晴的丫鬟紫紋與紫纖同著琥珀和朱砂早已從另一駕車上下來,候在二門上。
“寒哥哥,晴兒困倦了,你們先回知悟苑去,我同琥珀和朱砂走幾步散散酒再回去。”慕輕煙松開扶著玉染晴的手,領著兩個丫鬟順著湖堤回廊往自已的院子慢慢的行走。
慕輕寒看著她們走遠后,微一彎身將玉染晴抱在臂彎中,低頭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吻,二人相視一笑,回知悟苑去了。
慕輕煙三人剛剛進了院子,玲瓏同著珍珠便接了出來。
“小姐,你的手怎地這么冰?”玲瓏嚷著,“琉璃、琉璃,快讓人燒些熱水給小姐泡泡。”一聲緊似一聲的催促,急得琉璃親自掀了鍋蓋便要舀水,小丫頭們忙搶上去遞了盆。
“你鬼叫什么,哪里就凍死我了!”慕輕煙一指點向玲瓏的眉心,詳惱,“就你能咋呼,什么時候才改了這急躁的脾氣呢?”
玲瓏吐著舌頭跑到門口打起簾子,簇擁著慕輕煙進了房門,往樓上去了。
珊瑚在樓上打點了床鋪和換洗的睡衫,琉璃兩手各大提了一桶水倒進屏風后的浴桶內,又試了一回水溫。
“小姐你還是泡泡的好!”隨后又看向琥珀和朱砂,“灶上還燒著水,琥珀姐姐、朱砂,你二人等下也泡上一泡,別著了涼才是。”
珍珠給慕輕煙寬了衣,琥珀和朱砂各自回了樓下自已的房間。
慕輕煙剛入水,舒服的喟嘆就不自覺的溜出唇角,她緩緩的閉起眼睛。也不過眨眼之間,她忽然又猛的睜開,那個人的影子不知為何而來,突兀而迅速占據了她閉眼那一瞬間的黑暗,心口一陣一陣的緊縮,說不出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今晚,錦繡殿中,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她刻在了心上。明明忽略得徹底,明明她正眼也沒去看他,可偏偏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喝了幾杯酒,吃了幾筷菜,哪只曲子讓他嘴角上揚,哪場舞技令他皺眉不矣;甚至、甚至他臉上從頭至尾的神色,她都記得清楚。
五年了,她從未象此時此刻這般想見他,想親近他。原來,即使自已再怎么不想承認卻仍想念著他。忽然又想起七公主與魏晚晚,心中便有些惱怒。她知他并不喜歡七公主,可是魏晚晚呢?瞧她還做姑娘打扮,難道是要等回了京城才娶進門嗎?
秦衍應該是喜歡魏晚晚的,不然以他的性子必不允別人在身邊相伴多年。
他當年的拒絕聲猶在耳畔,為的大概就是魏晚晚了。
或許魏晚晚任何事都不及自已,但有一樣:勝在乖巧聽話。男人從一出生便在內心堆疊起強大的自尊心,絕不容許任何人輕踏,當然,也容不得女子太過獨立。
五更,天還暗著。
今日不需上朝,這是昨日宴前皇上吩咐下來的。
“也不知水月山莊有無陣法護院……”秦衍喃喃自語,忽然又怔住,被自已心中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想夜探水月山莊!
他扔下空酒壇并空甌,從窗口飄然落地。
水月山莊大門緊閉,門口連個值更的人也沒有。秦衍深知慕輕寒的陣法天下無雙,想來這水月山莊也不是那么好探的。
果然,他嘗試了幾回,皆不得其門而入。
從墻外往里看,滿院蔥蘢,亭臺樓閣,樹木花草,小橋流水樣樣精巧。可當你想越過那道高墻近賞時,又如海市蜃樓,憑你輕功再怎么了得卻仍如隔著萬里之遙。
墨玄在窗外低聲而語:“王爺,虎王闖陣。”
“嗯!”慕輕寒應了一聲,略思索了一回淡然吩咐:“啟動桃花源,若他硬來,就困他到日出再來報。”
“遵令!”
墨玄去后,慕輕寒側頭看了一陣熟睡的玉染晴。心中思緒萬千,越想眉頭鎖得越緊,到得最后只有一個答案:秦衍執拗起來,怕是煙兒越逃避他越是會步步緊逼。
墻外的秦衍,臉上的寒氣反倒減了一分,他也不逞強,施展開狂歌往禁宮疾飄。從城墻而入,故意露些行跡告訴守著那間燈火通明偏殿的人,有人來訪。
驚蟄警覺的隔著窗口看著。
他在偏殿外止了身形,一抖衣袍上的濕氣,進了偏殿。
楚玨在他落地時便知曉有人來訪,聽著到了殿外,便低聲吩咐外邊值守之人,“請虎王進來!”話音剛落,秦衍便到了。
楚玨自然知曉他會來,連他都覺得煙兒和未央莫名的相像,那個同樣心儀于同一女子的人比他更要執著,又怎會覺察不出呢!
“公子衍深夜來此,可是有事相詢?”楚玨仍以舊時稱呼喚他。
秦衍帶著一身隆冬的寒氣,“要一句實話,她到底是誰?”
楚玨離座,倒背著手走到秦衍身前,將他打量了一回,緩緩續道:“她從來都只是她,只不過世人眼瞎。”
秦衍飄身而去。
春夜曉寒,慕輕煙把自已深埋進厚被中,折騰了許久才有了睡意。
一夜夢擾,醒來已是辰時正。
雨停了,窗外有鳥鳴聲清脆婉轉。
慕輕煙披散著頭發慵懶的起身,隨手將衣架上搭著的一件藕荷色織銀披風拽下來披了,光著腳往窗口去張那吵醒了她的鳥兒。
朱砂著一襲白色滾紅邊的練功服,背著劍從九曲橋上回來。無意中一抬頭便瞧見自家小姐倚窗而立,歡喜道,“小姐醒了!”
正在修剪薔薇花枝的琉璃忙放下剪子,一溜煙往小廚房跑去。
琥珀正將葡萄藤蔓順到新搭的架上,再以布條攏住。聽見朱砂說話,便隔著回廊向畫堂內喚了兩聲,“珍珠、珊瑚,小姐起來了。”半天未見有人應,只得攥著一把布條往回廊下的窗口走近了幾步,待再喚時,畫堂內哪還有人。
琉璃命一個小丫頭端了洗臉水送進畫堂,遠遠的招呼道:“琥珀姐姐,擺飯罷。”
琥珀只得將手中的散碎布條打了一個結放在廊下花臺上,一手遮了眼睛看向太陽,“還是擺在畫堂罷,天雖晴了卻還有些涼意,別吃了風才好。”
琉璃向來不多話,微微點頭便又往小廚房張羅去了。
慕輕煙看著自已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心安神定。任憑珍珠和珊瑚擺布著穿戴好了,才悠閑的踱步下樓。
“朱砂,去問問喜鵲姐姐,爺爺幾時回來。”
“這就去!”朱砂轉身就跑。
看看窗外已是濃綠一片,慕輕煙也不去吃飯,只往回廊坐了要茶吃,“琥珀,昨日送來的蓮心沏一盞來。”
“小姐,空著肚子不好喝茶,先進來用了早膳再喝,我這便去煮水。”琥珀勸她。
慕輕煙挑了眼角,“端出來,就在這吃。”
回廊上的四把花梨椅子是前一日才從小庫房搬出來的,中間的圓桌倒是個石頭的,琉璃和珍珠將擺在畫堂的吃食依次端出來放在石桌上。
珊瑚將一碗紅豆粥放在她面前,笑嗔著,“小姐你一定要吃多一些,我這幾年繡了好些料子,也有裁好的衣袍,你這么瘦我又得重新改過。”伸出手來攤在慕輕煙眼前,撒嬌,“小姐您瞧,我的手都快被針戳得爛了。”
慕輕煙心情好,小口小口的喝著粥,偶爾也夾幾筷清淡的小菜,動作極為的優雅。
世人口中那個又丑又紈绔的慕家小姐,此時雖素著一張臉卻仍是千嬌百媚,或坐或食皆賞心悅目,幾個丫鬟心里小小的傲嬌著。
未央的來歷成迷,只查得到她六歲時候被七指丐撿回丐幫。江湖上所有的消息機構連她原本的師承也查不到,那個當年跳下斷崖自稱是未央師父的人,來歷同樣不明。
雨未停,酒也未停。
他回朝,若迎了七公主入府便罷;若拒,他便下禁足令給楚萱,也算為他做一件稱心之事。或他喜歡煙兒,煙兒也想嫁他,自已就算做了壞人也要促成這樁婚事。
楚玨暗暗的捏指成拳,想到慕輕煙終究要冠以別人之姓氏,他的心便又疼碎了一回。
歌盡舞已休,人去夜闌珊。
楚玨繼位后,特赦了慕家輕煙小姐。
探子將此消息報回南詔:她一直養在深閨,并未婚配。
他又灌了一甌酒,細細的思量開:未央除了眼睛與慕家輕煙小姐相似,似乎并無更多相同之處。可是莫名就覺得二人特別相像,說不清是哪處。
四更天,總算是酒酣夢沉,所有人一一辭去。
殿中只剩為數不多的幾人,慕輕煙舒展著腰身迎向楚玨看過來的眼神,傳音給他,“玨哥哥,再有此等宮宴不要邀我來,實在累人。”似沒睡醒又似故意,捂著嘴打著哈欠站起身來。
“那就留在宮中睡一夜,明日我讓人送你回去。”楚玨笑了,眉眼間盡是柔情。
秦衍喝了一夜的酒。
原本他猜想過未央可能就是慕家輕煙小姐,能得慕輕寒舍命維護的人不多。大軍回朝后他讓人詳盡打探過有關她的一切,所有的回報最后的結果完全相同:慕家輕煙小姐被璃王禁在內宮,已臨幸過了。
禁宮東側原來的璃王府最是宏大,楚玨命人重修重建,又親賜了御筆虎王府的匾額。七公主來鬧了幾回要搬進去住,都被他毫不猶豫的駁回。
他深知秦衍并不喜愛七公主,先皇所賜的駙馬府他一回都沒去過。如今他是自已的臂膀,一同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東楚的江山是所有人撒盡鮮血舍去無數性命才打下來的,但凡他不愿意的事,自已決不逼迫。
她伏在桌上假寐,將夜宴中的各路公侯盡數細思了一回,并無適合姑姑年齡的,不由得泄了氣。耳聽得一殿紛亂和無數聚焦在自已頭頂的目光,她只覺無趣。她的閨儀已經被人批判了許多年,還嫌不夠嗎?
她為世人嘆息,在心底深處。
雨仍在下,他清潤的笑聲在深夜的重重宮墻內回蕩了許久。
秦衍只身立在饌玉三樓向街的窗口,手中擎著一只大甌。翼王府的馬車從樓下經過后,他仰頭灌下了滿滿一甌,唇邊一抹笑緩緩舒展開,瀲滟至極。
秦相國那年病著從渭河沿岸回來后,身子一直時好時壞,他主動請辭告老還家。楚玨不準,著太醫細細的看診。
慕輕煙白了他一眼,扶著門框出去,靠在琥珀身上才回他,“昭陽殿嗎?我的故事被傳得京城盡人皆知,我卻還不知昭陽殿的大門是往哪個方向開的……”
楚玨哈哈大笑。
如今的水月山莊比之從前更勝幾倍,也更不怕世人輿論。慕家成了東楚最特殊的存在,卻又誰也惹不起,任憑你再看不慣、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人心最是難懂,明明不關自家的事,可有一種嫉恨偏偏又不知從何而來。
慕輕煙便是世人招惹不起的存在,膽敢在皇上親設的宮宴上睡覺,任性妄為至極,亙古第一人也。偏皇上還命人好生照看著,不許凍著也不許摔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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