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輕煙將剩下的半只如法炮制了,慢條絲理的吃著。見他所剩無幾時,又扯下一條雞腿給了他。
秦衍將關節上的脆骨都咬下來,在口中嚼著。
慕輕煙微怔,一時又想到那兩個小東西。雖然父子三人未曾見過,可是吃東西的喜好卻如出一轍。
二人吃完后收拾著滅了火源,又在溪中凈了手。秦衍將兩匹馬都栓進水草豐盛處,尋了慕輕煙息身的大樹,飛身而上落在她的身側。
自然而然的攬她入懷,把她的頭靠在自已的臂膀上,聽她淺淺的呼吸,心中說不出的安定。從前年少時,他夢想著縱橫江湖,信馬由韁。可他注定了要為東楚的江山奔走,不得不舍下從骨子里渴望的自由。
如今,她又回到了他的懷中。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徹底讓他明白了,他羨慕江湖豪客,不過是想追尋她的消息,雙飛雙棲。
他不知自已是何時開始傾心于她的,或許是第一次松江畔,那時的她還未曾長大,一點也瞧不出如今絕色的美貌,可那一次之后他偏偏就再未忘記過她。
也或許是在他初回京城時,在靖王府中與濃妝艷抹的她相遇。人人都說她頑劣不受教,一無是處。可她卻又被京中最尊貴的家族長者寵愛著,那純凈的眼眸如兩彎碧湖,清澈見底。所有人都說她自小許給了南宮胤,可惜了世家大族的長子嫡孫,可是他偏偏覺得是南宮胤點盡了先機。
更或許是第一次遇上傳說中公子未央的畫作,那遠山黛翠中若隱或現的寺墻,峰巒疊嶂里朱頂華蓋的仙亭,筆鋒婉轉細膩,又不失恢宏大氣。
亦或是那次西郊煙花坊,她聲音細潤,條理清楚的與制花大師的交談,那種虛心求教潛心學習的模樣,任誰見過也不會說慕家小姐一無是處。
直到那次北漠再遇,他才對江湖有了莫大的向往。
直到見到洛辰挽起她的手,他才知曉自已也會動情。
南詔種種自不必細說,讓他認識了另一個未央,一個心懷家國的女子、一個肯舍自身性命拯救江山的女子、一個文韜武略兼備的女子。
舉世無雙。
慕輕煙在他懷中翻動著,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將頭偎得更深了些。
秦衍眼中的破碎瞬間消失,他低頭將她抱在懷中,輕輕的吻落在她的發心,“睡一會,有我在呢!”
“嗯!”慕輕煙難得聽一回話,閉上眼睛安靜下來。
秦衍忽然想到未央懷過的孩子,神情瞬間激動起來。他抬高慕輕煙枕著的手臂,緊緊的盯著她疑惑的眼神,狂亂的問她,“孩子呢?”
“什么孩子?”半睡半醒間,慕輕煙一時沒回過神來。
秦衍的手顫抖著覆上她的小腹,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慕輕煙掙開他的手,翻身又躺下,留了個背影給他。
秦衍心情激蕩了許久,才慢慢平息下來。他將她又攬抱回懷中,輕輕的擁著。眼睛定定的望向慕輕煙被衣領遮蓋住的血蝶,雖然未再問什么,可是他的心忽然難過起來。
當日,左擎曾說過落胎脫蠱的話,她又在囚龍陣中自千丈崖墜下,孩子自然是沒了的。可一想到那孩子是自已的骨肉,他便錐心刺骨的疼開。
慕輕煙心中有淡淡的苦味散開。
她本不似世間女子那樣容易動情,可也不知從何時起秦衍在她心中的位置越來越重。重到不由自主的想念;重到對他不設防;重到……重到她愿意舍清白救他,甚至生下他的孩子。
東楚不似西唐民風開放,她退過婚約且又未曾婚嫁生了孩子,若是普通人的家的女子早不知被世人如何詬病,就算再堅韌的性情也敵不過蕓蕓眾口。
五年未回京城,這也是慕家對她的保護。雖然她自小紈绔,可到底是個女子,慕家人不希望她活在世人無情的口舌之下。
所有人都低估了她內心的強大,她是個不會依賴的性情,也不在乎世人如何曲解她。她想要的不過是能為慕家、為東楚盡一份她該盡能盡的責任而已。
各自想著心事,一夜無話。
秦衍一整夜擁著她,兩人呼吸交錯,可他心上破了一個洞,透著南詔冬天陰寒至極的風,遍體生寒。
天亮后各自洗漱了,喬裝改扮后催馬直奔梁州而去。
梁州城南十里。
三九候了一夜,正準備回頭去尋時,遠遠見二騎并駕而來。他立刻現身等在路旁,接過慕輕煙的韁繩,“主子,正如您所料,城內忽然有人發起病來。”他也不避諱秦衍,自他跟在慕輕煙身邊起,除了她昏迷不醒時,還未見過有人能在她的房中自如來去,就算是沈公子也不行。
“現在如何?可診出是何病癥?”慕輕煙在馬上急聲詢問。
三九面色嚴肅,“羅掌柜的已經親自診過,無任何癥狀。”他眼中有些急色,“羅掌柜的收治了些病人在后院,親自守著。”
“可是和金錢草有關?他可曾用過藥了?”慕輕煙追問。
三九點頭,“用過藥了,只不見效。”他抬頭看向秦衍,“病人不似中毒,脈弦虛無,昏迷不醒,已入膏肓。”
“走,我們去瞧瞧。”秦衍將手伸向慕輕煙,示意她將馬讓與三九。
慕輕煙搭著他的手腕躍到他身前,也未見不情愿,秦衍心下微定。
“帶路。”秦衍冷聲吩咐三九,那個羅掌柜是她的人,自然也只有她的人知道在何處。
三九也不廢話,躍身上了坐騎,當先往梁州城疾奔。
二騎不消須臾便入了梁州城,三九在前帶路,在城中東街一處僻靜的小巷勒住馬,“主子,到了。”他偏身下馬,一帶馬頭讓出巷口,“我先去分舵看看情況。”他又看向秦衍,“梁州城連降六七日暴雨,淹了半城百姓。城中流言四起,說是當今圣上強搶帝位天降責罰,要收梁州一城百姓為他抵罪。”
慕輕煙眼眸中迸射出一抹極寒的冷芒,“別說玨哥哥乃是正統,即使他真姓東方又如何?自古勝者王侯!”
秦衍亦冷冷的接了話去:“我等以性命拼回來的大好河山,不能成為他蠱惑百姓的理由。”
三九未再說話,往小巷子里瞧了一眼后上馬去了。
秦衍也下了馬,不容慕輕煙抵抗將她抱了下來。他一手拉著馬韁繩,一手握著她的手往小巷子深處走去。
早有人迎了出來,接過秦衍的馬自去安頓。
秦衍往兩側屋角各掃了一回,那幾處藏著人,身法了得。即便是他,若不是走得極近也是不易察覺的。看來慕輕煙手下的這些人當真縝密,沒來由心中一安。
慕輕煙甩脫了他的手,當先進了一處小門。這里并不是百草堂所在的位置,小門看起來象是個角門,不知正門開在哪處。
“主子,羅掌柜在后堂灌藥,請您往正堂稍坐。”迎出來的是個四十往上的男人,身形利落,腰背緊繃,是個練家子。
慕輕煙搖頭,正色道:“何信,帶我去瞧瞧那些人。”
“主子,羅掌柜說病人情況未知,怕有傳染,您身子一向弱些,不宜……”那人憂心的看著慕輕煙,聲音猶豫。
秦衍輕攬了一下慕輕煙的肩膀,冷凝著聲音說道:“本王去!”他也不等慕輕煙瞪他,向著何信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你主子風寒初愈。”
何信并不認得秦衍,雖則他一身狂傲冷寒之氣,卻讓人有種極信服的威嚴。能與主子同行且又自然而親昵,定也不是普通人。他贊同的點頭,忙又喚了人來,欲請主子往正廳去歇歇。
慕輕煙斜了何信一眼,往院落里掃視了一回,抬步往西側一個跨院行去。
秦衍知阻止不了她,跟了過去。
何信搖頭嘆氣,小跑著跟了上去。
羅鎮正在院中凈手,聽見腳步起一抬頭,立刻寒下臉怒視何信。
“不怪何信,是我執意要來的。”慕輕煙立刻攬下責任,向緊閉的房內張望著,“眼下如何?可是還昏迷著?”
羅鎮嘆氣,“主子,前廳說話。”
秦衍松開慕輕煙的手,“我去瞧瞧。”他抬步就往房門走去。
“等、等等!”羅鎮連忙阻止,“公子,情況尚不明確,且聽羅某一句,遠離為妙。”
慕輕煙緊攥著手心,有些微緊張。
秦衍頓了頓腳步頭也不回,“無妨。”話音未落已經推門進去了。
“這……主子,這位公子是何許人?”羅鎮搖頭嘆氣。
慕輕煙收斂心神,唇角微抿,淡淡的吐出兩個字:“虎王!”
羅鎮與何信皆嚇了一跳。
羅鎮連忙跑到門口,想要阻止已然來不及了,不由得懊悔。他心中暗忖:虎王尊貴的身份再加之與主子同路而來,兩人關系必定匪淺。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對得起主子啊!
“無妨,虎王師承燕山雪谷不棄前輩,這世間難有他診不出的病癥。”慕輕煙仍舊淡淡而語,“如若真有,那也只能說明病著的人該亡!”話畢,她垂下眼睫不知在想著什么。
秦衍已經聞到了雞肉淡淡卻經久不散的香氣,他在她渴望的眼神中咬了一口。雞肉初入口時帶著鹽末的咸,可當你咀嚼幾次后才發現那入口即化、香濃細膩的味道真真讓人欲罷不能。
一日未曾進食,他這會才知道自已是真的餓了。看了一眼她彎彎的笑靨,點點頭再不說話,半只雞一會功夫被他吃得一干二凈。
秦衍伸手便要去抱時,慕輕煙急忙拉住他,“不能用手,太燙。”她回身尋了兩截樹枝遞向秦衍,誰知他已經將那個泥團從半明半滅的灰堆里撈到了坑外。
慕輕煙一聲歡呼,扔掉手上的樹枝立刻湊過來,絕美的臉上帶著少有的歡喜。
“你確定那只雞還能吃?”秦衍懷疑的問她。
“秦衍,摘兩片樹葉給我!”慕輕煙歡快的喚了秦衍,要過他的那把匕首,把剝光了泥殼的雞肉切剖開。
秦衍摘了樹葉落回原地,伸手欲給她。
“你拿著,湊近些!”慕輕煙將割下來半只雞移到秦衍手中的樹葉上,又從百包袋中拿出一只小瓶,倒了些鹽末在雞肉上,“嘗嘗看!”她眼睛明亮,帶著熱切催促他。
“秦衍,在地上挖個坑。”慕輕煙將那泥團在他眼皮底下一晃,“能裝下這個就行。”
秦衍果真從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在火堆邊上挖了個淺坑。
慕輕煙指揮著他將坑挖得大些,底下留了風洞,又架起些樹枝,這才把手上那個泥團丟了進去。回身又往溪邊跑去,不一會用寬大的樹葉捧著一團泥回來。
慕輕煙傲嬌的斜了他一眼。
她也不等泥團的火氣散盡,倒轉劍柄將泥團砸裂。從那碎裂的縫隙中有熱氣帶著絲絲香味飄散開去,她用小嘴吹著氣就去剝那燒硬的泥殼,剝落了巴掌大的一塊,里邊白生生的雞肉帶著鮮汁露了出來。
秦衍在一旁幫忙。
“秦衍,你將那個撈出來。”慕輕煙吹著被燙的發麻的指尖,另一只手指向坑中央那個被她抱回來的大泥團。
兩人又回到剛剛生火的地方,“你把火弄滅了?”慕輕煙一跺腳,生氣的道:“你去生火。”搶過秦衍手上的活雞往溪邊跑去。
秦衍的火燒得旺了仍不見她回來,正張望著,見她抱著一個大泥團回來了。
再回來時已是洗凈了手上的泥,袍子也濕了一大塊。
秦衍扯過她坐在自已身邊,又去扯她袍角,湊近火堆烘烤著。火焰映在二人臉上,越發顯得親近了許多。
半個時辰后,坑里的火已經燃得只余灰燼時,慕輕煙挽起袖子將坑上她堆壘起的小土包一塊一塊小心的拆掉。
她蹲在坑邊,可著手心的大小攥了些泥團,一塊一塊壘在坑上邊,直到壘成一個小土包,又在坑兩邊各挖了一個小坑,填進燃燒的樹枝。
透過泥團堆壘的空隙能看見坑中明亮的火焰,她才嘻笑著起身,“秦衍,你給我看著火,可不要熄滅了。”話落又往溪邊跑去。
剛到小鎮外,遠遠的一團風影射向他。他本能的伸出雙臂去迎,心中陷落的那塊又迅速的填了回去,“未央……”
“你跟來干什么?”慕輕煙嬌嗔的白了他一眼,回身看向小鎮笑開,“快走,萬一有人追了來就把你賠給人家。”
秦衍接過她手上的雞,施展開狂歌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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