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劉健的話,弘治皇帝一笑。
他緩緩地在一旁坐了下來,才看著劉健道:“卿家所猜不錯,只是楊詹事的話,朕也未必會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現在突然多了個少詹事,有怨氣,也是理所應當的。”
“太子是儲君,關系著大明的未來,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讓方繼藩試試看了,既然決心讓方繼藩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繼藩這個小子,做事還是不夠縝密,太年輕了,若說朕完全沒有顧慮,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帶著自己的門生去西山鼓搗新學,他不知這新學乃是大忌嗎?自然,他是有大功勞的人,朕自也得護著他,怕就怕越來越多的楊廷和借此抨擊啊。”
劉健深以為然的點頭,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間的事,自以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讀圣人的經典,等他們碰了個頭破血流,就曉得厲害了。”
弘治皇帝莞爾一笑道:“這就是朕當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繼藩之處……”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這一輩子哪,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別人都說,人少年時會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卻從來沒有,朕打小就聽師傅們的教誨,讀書、學習如何做個好皇帝,實在無法想象他們的想法。可能正因為缺失了這一點,朕總覺得現在的少年人,總是不牢靠,心里懸著,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們不曾經歷,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這般,朕為何要苛求這些呢?”
頓了頓,弘治皇帝接著道:“這幾日,朕陪太皇太后說話的時候,突然談起一些舊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許多。”
弘治皇帝面對著劉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邊,說一些體己話的人,也只有劉健了。
劉健莞爾道:“其實老臣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讀書……”
弘治皇帝不禁詫異地看著劉健,他從認識劉健起,在他的認知中,劉健就是個穩重的不能再穩重的人……
劉健又道:“說起這些陳年舊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時,想寫書。”
“著書立說?”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劉卿家年紀輕輕,就已有著書立說的宏愿了。”
劉健卻是老臉一紅,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來端莊,多半還會以為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劉健嘆息了一聲,才道:“其實此書非彼書,臣當時想要著的,乃是……話本。”
“話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著劉健,臉上寫滿了不懂。
“西廂記,陛下可看過嗎?”
弘治皇帝皺起眉頭,道:“西廂記是什么?”
劉健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溝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禮部給事中吳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這方繼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舊還是不明白,這何來的所謂《西廂記》?他自幼便是仁壽宮里長大,所接觸的除了四書五經,就是道經,等去了詹事府,身邊的人,都是王鰲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經典。
做了皇帝,則是接觸詔書,是無數的奏報。
當然,沒有人敢放肆的將閑書擺在他的案頭。
更不必說,他所接觸的大臣,無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現自己如何是個正經人,開口閉口便是子曰。
劉健轉開了話題,弘治皇帝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便道:“這便好。”
說著,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間又將話題轉到了紅薯和下西洋的上頭。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閣召見了幾位閣老。
眾人還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劉健道:“劉卿家,那吳世忠,可自西山回來了嗎?”
劉健一拍額頭,苦笑道:“陛下,慚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險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熱,雖是表面上不關心此事,可多少,心里還是惦念著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問問看吧,傳吳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幾個閣臣議定了造船的錢糧數目,那吳世忠方才來。
只是這一見,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顯得精神萎靡的樣子,青年本該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無,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弘治皇帝皺著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歡此等無精打采,卻又顯得冒失的青年人,還是歐陽志那般,穩重又看著精神的好。
劉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悅,頗有幾分袒護的意思:“吳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吳世忠恍然,看著冷臉的天子,看著劉健,看著謝遷和李東陽,他踟躕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錯愕。
“錯了。”吳世忠苦笑搖頭。
“錯了?”
君臣們面面相覷,這家伙,瘋了吧,前言不搭后語的。
劉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吳世忠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儀,毀了前程。
“錯了什么?”
“都錯了,哎……”吳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頹然之色,幽幽地道:“如這存天理,滅人欲,就是大錯特錯,何為天理?何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順父母一般,人孝順父母,也需壓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為天理說該孝順父母,便按著天理去做嗎?”
“這真是謬論,人們孝順父母,便是發乎于與生俱來的人情,那么……這樣的人情,為何要滅?人生來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對的,所以朱夫子錯了,圣人的面貌,就該有它本身的樣子,以后人的身份,對圣人的思想去牽強附會,這更是大錯特錯。”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著吳世忠。
劉健也不禁有點頭重腳輕了,他所認得的吳世忠,該是個穩重得體的人啊。
此時,只見吳世忠嘆了口氣,接著道:“數十年所學,毀于一旦啊。人讀圣賢書,是為致知,此知,謂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該遵從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無欲無情,雖是從此做不得禽獸,卻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別?”
“當今的圣賢書,越來越繁復,臣讀書數十年,依舊沒有讀出什么頭緒,這十幾年來,一直在想,書中的‘道’,到底是什么?這里頭,可謂眾說紛紜,可現在,臣醒悟了,所謂的道,無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寫在論語里,簡單明了,明明白白……”
“夠了!”劉健忍不住呵斥吳世忠。
當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著吳世忠在陛下面前發瘋,而誤了自己的前途。
吳世忠卻是哭了。
眼睛通紅,淚珠沿著眼角掉了下來。
難受啊。
讀書二十年,二十年來,一日不敢釋卷,他從無數復雜生澀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讀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東西,如何實現。
一夜之間,三觀俱毀,從西山回來,他一夜都沒有睡,在自家的廳里,背著手,來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涼。
啪嗒……
他雙腿無力,猶如一灘爛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淚水縱橫:“大道至簡,大道至簡啊,今日方知,原來自己十數年來,所尋求的答案,其實在十數年前,開蒙的先生,就已教給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蕭敬想要呼喚禁衛,將這個膽大妄為的禮部給事中趕出去。
弘治皇帝卻是壓了壓手,蕭敬頷首點頭,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簡,你到底在說什么?”李東陽覺得蹊蹺。
“存天理,滅人欲,此朱夫子之論,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擊圣人嗎?”謝遷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顧劉健的面子,大聲的訓斥吳世忠。
好歹你吳世忠也是進士,做了幾年的官,劉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這里撒野發瘋!
謝遷很是氣不過,氣呼呼地道:“虧得你還是圣人門下,朱夫子門下,你讀的什么書?”
朱夫子門下……
這五個字,瞬間像一柄劍,刺入了吳世忠的心臟。
吳世忠嘴唇哆嗦著,臉色青紫,一雙眼眸顯露著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頭。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直面著堂堂內閣大學士謝遷,鄭重其事地道:“又錯了。”
“……”謝遷正待要咆哮。
卻聽吳世忠驕傲地道:“請呼下官為方夫子門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來的方夫子……
在眾人驚愕的臉色下,吳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傳授真學,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學浩瀚,下官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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