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各縣的災民早就聞風而來了。
于是乎,府城里人滿為患。
許多災民,索性就在港口處駐扎。
一見到威風凜凜鎮國公號來,這里頓時人聲鼎沸。
第二趟,比之第一趟收成更好,一方面是水手和舵手開始熟練,另一方面,是唐寅敲船敲出了心得。
水兵們已經開始熟練的操縱船只了,如何揚帆,如何收帆,如何收錨,如何起錨,如何收網,許許多多的學問,靠教是教不出來的,得練。
艦船一靠岸,大家便開始裝卸一筐筐的大黃魚。
今日還弄來了一個魚王,足足有十三斤,唐寅讓人將這大黃魚留下來,今夜在水寨里宴請知府溫艷生,溫知府這個人,除了一口河南梆子似得的口音聽的有點不舒服,人還是不錯的。
當日,糧價開始了新一輪的暴跌,轉眼之間,竟至五文,就這……竟還是無人問津,即便是有些錢的人家,也不想吃糧了,這不是錢的事,在人們最樸實的觀念里,肉的價格,本就是該比糧貴的,天天有肉吃,而且還是容易消化的魚肉,這大黃魚是真的鮮美啊,美滋滋,大家還沒吃厭呢。
許多人已經想死了,因為當初,有人為了囤貨居奇,暗中用高價收買了不少糧。
當天夜里,聽說溫知府居然還去了水寨里喝酒,這……喪盡天良啊,文武合流,不,官官相護啊,這是要將百姓們,逼死的節奏。
于是乎,一封封書信,開始送出去,大家沒法活,就先摘了你溫艷生的烏紗帽。
可就在這天夜里。
搖搖晃晃的溫艷生回到了自己的廨舍,他口里噴吐著酒氣,打了個嗝。
摸了摸肚皮,今夜的那條魚王,一開始吃的是很有滋有味的,就是…吃的多了,居然有點膩味。
又打了個嗝,他興沖沖的開始打開筆墨。
想了想,開始寫奏疏。
此次……寧波府好像不太缺糧了,甚至,照這個情勢下去的話,極有可能,寧波府的糧價,可能還要維持一段時間低估,所以……哎,現在朝廷一定心急如焚吧……
這樣想著,溫艷生樂了,若是滿朝諸公,知道現在百姓們都以肥魚維生,會不會……有點郁悶啊?
大災之年,何不食黃魚?
只是……當溫艷生想到了那些損失慘重的士紳們,溫艷生皺起了眉,他深知仕途險惡,朝廷距離這里,有千里之遙,他們在朝中是有人的,白日的時候,自己的話,是不是火藥味太重了,如今,徹底將他們得罪死了,卻不知會滋生什么事端。
想了想,他嘆了口氣,也罷,事已至此,由著他們吧,即便丟了烏紗帽,至少,還保留了我溫艷生做人的清白。
不過……
他思緒飄飛,明日備倭衛又要出航,卻是不知,還能不能打著這么肥的大魚王,打著了,那唐編修,還肯不肯請我去吃呢。
雖然有點兒膩味,可這膩味的過程,也很快樂啊。
尤其是這位唐編修是個極有才情之人,詩詞歌賦,信手捏來,和他溫酒吃魚,談天說地,確實是一件極愉快的事。
一封奏疏,已是書畢,隨即命人飛馬送出。
燭火冉冉,溫艷生又想,那唐寅的恩師,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否則,他的弟子,怎會如此出色呢,邸報之中,倒是偶爾會出現他恩師的大名……這樣的人,真盼見一見。
鄧府。
兵部給事中鄧銀業收到了一封家書。
這家書幾乎是家人馬不停蹄送來的。
他是寧波府人,二甲進士,很快成為了給事中,別看官職低,能量卻是巨大。
在此春風得意之時,鄧銀業也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鄉親,鄉親們是自己的根啊。
他打開了書信,一看到是自己的老父親哭告,頓時雙眉一皺,忍不住低聲咒罵,好大膽。
可越看下去,越是心涼,接下來……他嚇尿了。
唐寅?
那個翰林編修唐寅?
這家伙不務正業,去捕魚去了,不只如此,還鬧得怨聲載道。還有那個知府……
不對,不對……
唐寅。
他抬頭看著房梁,細細一琢磨。
新建伯的那個門生?
一下子,家書變得燙手了。
“娘西撇,行西啊!”
將家書揉碎了,鄧銀業焦躁了,出事了,要出大事啊,這不是找死嗎,不錯,這就是找死,自家的老父,怎么就去惹唐寅呢,唐寅會不會修書給他的恩師告狀?新建伯會報復不?
“……”鄧銀業捂住了心口。
他覺得自己挺傻的,新建伯是什么貨,誰人不知,難道……自己得罪他了?
應該不算得罪吧,畢竟,沒有產生沖突。
不成,不成!
他忙是取了紙筆。
先修書回去,自己的爹不是東西啊,若不是兒子跳起來罵老不死的東西,有違孝道,有礙清譽,鄧銀業當真想跳起來破口大罵了。
家書里,很委婉的表示爹你惹大事了,千萬不要有任何動作,鄧家就算虧的只剩下底褲,也要咬著牙忍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千萬別害你兒子啊,你兒子做個官,不易。
接著,他又取了紙筆,接下來預備上書,得想辦法夸新建伯一通,這叫先下手為強,先狠狠的吹捧一通,將來新建伯若是惦記上了自己,至少,總會覺得,此前的事算是誤會吧。這個人,真不能惹啊,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哪天出門被人拍了黑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問題是……怎么夸呢。
該夸點啥呢?
奏疏,得言之有物。
他開始絞盡腦汁,努力的苦思冥想,居然發現,不知如何落筆,再想想,得好好想想,他到底有啥優點,不要急,不要急,要鎮定,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會有優點吧,就算是一個純粹的人渣,那也該有,那么……
鄧銀業抬頭看著房梁,苦思冥想,頭發居然白了不少,就這么枯坐著,足足的想了一夜。
方繼藩愁啊。
一匹快馬,也送來了唐寅的書信。
看到這敲船捕魚的事成了,方繼藩也松了口氣。
敲船捕魚說實話,實在是對大黃魚不公平,這等同于是對大黃魚們進行詐騙,將這魚騙來,一網打盡,有傷天理啊,不過……那又如何,就騙你丫的,你上岸來打我方繼藩啊。
不過,唐寅在書信里,表示了一些擔憂。
好似……得罪人了,似乎有人可能會報復自己。
臥槽……穿越了小幾年,還真極少見到有人報復自己的啊。
他們想要做啥?
只是在此時,一封寧波知府衙門的急報,也已火速的送至戶部。
戶部尚書李東陽不在,這幾日,他一直在愁糧食的事。
糧食是有,可是要在最短時間內,送到災區,這……就太難了。
南方多山嶺,水路縱橫,對運輸而言,簡直就是天塹,原本,李東陽的本意是,讓備倭衛先將存糧放出來,先救一時之急,而后朝廷再從容不迫的調賑災糧去。
可誰曾想到,居然……
哎……不說也罷,那群該死的餓死鬼,人家三月的軍糧,三千人的分量啊。
李東陽無法想象,人怎么就餓到了這個地步。
現在各部依舊還在喋喋不休的想著如何救人,今日,劉東陽又在宮中議論去了。
當值的戶部左侍郎柳新,在聽聞寧波府來了奏報之后,心里想,果然,又是催命符一般,前來討糧了,這寧波府已發了七封快報,無一例外,都是索要糧食,這一次,應當也不例外吧。
一想到這個,他就頭皮發麻。
柳新命人取了奏報。
打開。
低頭。
一看。
“臣寧波知府溫艷生奏曰:寧波大旱,餓殍遍地,茲有鎮國府備倭衛……”
柳新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
不對吧。
這算侮辱智商嗎?
他繼續看下去,在災……災區百姓們在吃魚……
大黃魚……
煲湯起來,還很鮮嫩的那種。
魚鰾甚肥,奇鮮無比。
放少許鹽,便魚香四溢。
柳新吞了吞口水。
這溫艷生,上輩子是廚子嗎?
柳新一臉發懵,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一旁的書吏見柳侍郎如此,嚇壞了:“柳公,怎么了?出了何事?”
柳新抬眸,一臉恍惚:“吾讀書萬卷,遍覽古今;為官三十載,宦海沉浮,什么世面不曾見過,吃過的鹽,比人的米多,走過的橋,比人路多,說是見多識廣,也不為過。可這奏疏,古怪啊,太怪了。這世上,可有魚兒會長腳,能自己撞到漁網里去嗎?否則,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個奏疏,怎么細細琢磨著,居然看著看著,有點兒祥瑞的味道呢?”
“啥?”這一次,輪到書吏蒙圈了,他也不禁開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呼……
柳新長出了一口氣:“且不論這奏疏如何,還是趕緊送入宮中吧,這奏疏中的話,是真是假,自有圣裁!”
柳新說著,又忍不住嘆口氣:“真是咄咄怪事啊。”
下意識的吞了吞口水,那溫艷生的文筆不錯,他突然想吃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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