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和吏乃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一百多年來,歷來是如此,哪怕是向上追溯千年,也大抵都是如此。
現在歐陽志竟是要讓一群小吏,來做父母官……這……怎么可能,簡直就是荒唐,是胡鬧!
多少舉人,到現在都沒有選官上任呢,一群可能連秀才功名都沒有的人……配嗎?
大明的百官,最看重的是功名,他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于是乎,所有人嘩然起來。
劉健似乎覺得歐陽志的話,只怕會引起反彈,忙為他緩頰道:“子杰,你不要說笑……”
歐陽志沉默了片刻。
他似乎料到了這個結果……
不過……他始終反應慢了一拍。
見許多人詫異的看著自己……歐陽志大抵也明白,這番話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可是……歐陽志是個忠厚的人,在縣令的任上,他真正的考慮過這個問題。
為何這么多官,對于民情一無所知,卻可以任高官,而許多的差役,明明他們對下情了若指掌,更有不少人,辦事能力極強,卻永遠為吏?
新政的推行,真能靠一群只知道讀圣賢書的官嗎?
憑著他們,新政怎么推行的下去?
無數的問題,擺在他的面前。
世上有一個歐陽志,可以解決定興縣的問題,可以在定興縣推行新政,可是……世上又有幾個歐陽志呢?
這些常年跟著自己,推行新政的吏員們,已經對新政耳熟能詳,為何不可以取代那些只知道總是成日養病的官?
不解決這個問題,即便自己成為宰輔,又能如何?
下頭的人,對新政一竅不通,只會扭曲新政,只會陽奉陰違。
反而是那些從底層做起,接觸了實務的人,培養出了一批這樣的人,才可使新政繼續堅持下去啊。
歐陽志想要開口……
方繼藩一看,痛心疾首。
方才還夸這個家伙,轉過頭,他就要犯渾了。
為師好不容易,靠你有了點好名聲,你這家伙,怎么這么耿直呢?
當然,可能這耿直,是從自己身上傳染的。
方繼藩心里有點急,他呵呵一笑,道:“不錯,在我看來,正當如此,這哪里是開玩笑,歐陽志乃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敢在陛下面前開玩笑嘛?陛下,要推行新政,非需要一批如田鏡這般的人不可!”
此言一出……
瞬間,那詫異的百官們頓時嘩然了。
果然如此啊。
難怪這老實忠厚的歐陽志,會說出這般不得體的話來。
十之八九,是他的恩師方繼藩教他說的。
原本,對于歐陽志的反感,瞬間都轉移到了方繼藩身上。
也只有方繼藩這種人間渣滓,方才敢做如此犯忌諱、破天荒的事。
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歐陽志又一愣。
他像一個短路的機器,頓時腦子有點懵逼了。
片刻之后,他回過了神,深深的看了自己的恩師一眼。
眼眶卻是紅了。
提出這個要求,他是抱著身與名俱滅的勇氣來的。
在他看來,這是正確的事,既然是正確的事,再多的艱難險阻,都必須要去做。
所以,他鼓起了勇氣。
可誰知,卻在此時,恩師這么大聲咧咧,這還不夠明顯嗎?恩師這是想要保全自己啊,卻將所有的仇恨,都拉到他的身上。
人們很快,就不會記得一個叫歐陽志的老實人,突然要刨進士和舉人們的根本,卻只會記得,一個叫方繼藩的人,依舊又在胡鬧,這個家伙,已經臭不可聞,缺德啊,缺大德了。
歐陽志的一切言行舉止,都會被人認為,是被他的恩師方繼藩所脅迫。
人們不會憎恨歐陽志,只會覺得歐陽志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
歐陽志要哭了。
恩師……對自己……實在太貼心了,便是自己的親爹,只怕也不過如此吧。
他咬著唇,正想說什么。
方繼藩卻是振振有詞,繼續道:“陛下,新政要推行,就是要用非常之法,任何事,都可以在新政的區域之內去嘗試,哪怕嘗試的錯了,將來,一樣可以去修改,可以去改正。陛下既然讓保定府,成為新政的推行區域,那么在這個區域之內,就該當無視舊規,這個世上,沒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去嘗試的,兒臣這些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懇請陛下,試一試,若是對了,這是陛下圣明之故,可若是錯了……”
方繼藩拜下,心里咬牙切齒,以后就算最心愛的弟子是王守仁那個家伙,也不是你歐陽志了,你坑我啊:“若是錯了,臣一力承擔,臣有六個門生……不對,七個……又不對,加上皇孫等人,數之不盡,要不……一并……”
弘治皇帝臉色一變,怎么著,你還想讓朕把你的門生弟子們都砍了?朕的孫子怎么辦?
他立即道:“此事……從長計議。”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此事的嚴重,這幾乎是捅了馬蜂窩,方繼藩這個小子,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既是新政區域,一切都可以嘗試,錯了可以去改,可若是不嘗試,那么……還談什么新政呢?
這話……竟是令弘治皇帝心念微微一動。
“陛下……”百官之中,有不少人躍躍欲試。
這一次,算是徹底的砸人飯碗了。
這么多讀書人,為了金榜題名,寒窗苦讀,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做官。
現在若一個吏員都可以做官,那么寒窗苦讀,還有什么意義?
弘治皇帝壓了壓手:“好了,都不要爭執了。”
他壓下了群臣們的不滿。
而后,深深的看了方繼藩一眼:“方卿家,朕只來問你,新政的推行,當真非如此不可嗎?”
方繼藩看了歐陽志一眼。
這家伙……顯然還在死機狀態,這理應是dow系統了吧,還是連了電話線的那種。
方繼藩道:“正是。”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看向劉健:“劉卿家,是反對嗎?”
劉健苦笑,他能看出,自己的身后,已是怨氣沖天了。
他點點頭:“陛下,國朝百二十年,不曾開此先河。”
弘治皇帝道:“若朕只是格外開恩呢?田鏡諸人,立有功勞,朕賜予他們同舉人出身呢?”
“這……”
弘治皇帝又淡淡道:“那里是保定府,沒有正定縣,沒有新政,今日,戶部的虧空,誰來彌補?方繼藩說愿意作保,那么……朕若是讓他們以同舉人出身的身份,代持縣政,如何?他們并非真正的實官,這樣的話……理應可以試一試吧?”
群臣們竊竊私語。
有人搖頭,有人的情緒,卻漸漸平靜了一些。
同舉人出身……當然不屬于真正的舉人。
這似乎是兩全之法。
不過……大家心里還是沒底啊。
畢竟……這個先河,算是開了。
想想多少真正的舉人,現在還在吏部待選,等待著朝廷補缺,給一個地方小官做做,可一群吏員……
弘治皇帝正色道:“朕以為,既是新政,試一試,也沒什么不可以,做的不好,朕先找方繼藩是問,做的好了,也不是朕的功勞,是田鏡他們的功勞,新政、新政,這新政推行之外的地方,自是斷然不可冒進,可在這保定府之內,朕信任方卿家,信任歐陽卿家……田鏡,你上前來說話。”
田鏡已是癡了……
他渾渾噩噩的,突然有一種做夢一般的感覺。
“小人……小人……”他淚水如雨簾一般垂下。
一個小小的賤吏,平時,都侍奉著官老爺,可他萬萬想不到,居然有人……為了自己這么個賤吏,來求官。
有人如此這般,認可自己的能力!
他更想不到……陛下居然會力排眾議。
從前……他覺得廟堂距離自己很遙遠,官老爺們,也距離自己很遙遠。
而現在……他忙是拜倒,磕頭,腦袋磕在瓷磚上,淤青了一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和歐陽卿家保你們,朕希望……你們不要讓他們失望。”
弘治皇帝輕描淡寫,卻是目光凌厲而冷冽。
“若是卿等,辦事不利,那么……朕也難辭其咎,朕自會讓英國公在歲祭祖廟之時,向列祖列宗,宣告朕的過失,卿……明白了嗎?”
“明……明白!”田鏡咬著唇,唇上咬出了殷紅的血來,一滴滴,滴淌在了瓷磚上。
弘治皇帝見百官們個個還是有些不甘,欲言又止的模樣。
弘治皇帝手指方繼藩:“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也罪在方繼藩,錯了,朕認,方繼藩也認,方繼藩由你們處置吧。”
方繼藩:“……”
為啥是我由他們處置,不是我的門生們由他們處置?
這不科學啊。
弘治皇帝說罷,拿起了簿子:“歐陽卿家,明日之前,上一道章程,保定府諸官的人選,明日送來,朕要斟酌,誰還有異議?”
弘治皇帝的目光,格外的冷峻,這冷冽如刀的眸子,掃視著群臣。
“朕再問一次,誰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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