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的口若懸河,迫人氣勢。
幾乎又到了他開始將李朝文按在地上摩擦的時間。
眾翰林們,此時對李朝文不禁同情起來。
一個道士,居然敢來和王部堂辯論,這不是找死嗎?
若是他們肯定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敢見人。
好在,李朝文的臉皮很厚,對眾人同情的目光視而不見。
其實他不是不害怕,而是他對自己的師叔很有信心。
師叔說的從來不錯,毋庸置疑的。
所以,他只坐著,任由王佐各種罵人不吐臟字,變著各種花樣。
轉眼之間,一個多時辰過去。
李朝文現在已是體無完膚,倒像是他已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人。
方繼藩翹腿坐著。
人們佩服的看著王佐。
這由不得別人不佩服啊。
這可是第一個,他們親眼看到,站在方繼藩面前,還敢指桑罵槐的痛罵方繼藩的人。
而且……此人還是活的,能動的那種。
他們真是由衷的欽佩,王佐這牛逼了。
王佐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此刻他的聲音,還在堂中咆哮。
“當今皇上,不可謂不圣明,從前,明察秋毫,廣開言路,可現在看看,成了什么樣子,廟堂之上,豺狼虎豹,盡都是奸邪小人,皇帝乃是天子,而圣人是何?孔子是圣人,天子是孔子嗎?”
“李朝文,你說話啊。”他一字一句的逼問著。
李朝文沉默,不說話。
他不能開口,根據他的經驗,自己開口說一句,王佐能說一百句,而且處處都占著理,所以當王佐在念經,自己不理會便可以。
“齊國公,你也在此,你難道不該說點什么?”
王佐看向方繼藩,目光透著審視和質疑。
眾翰林們心里又佩服起來。
了不起啊了不起,王佐王部堂的勇氣可嘉,實為士林典范,這一身錚錚鐵骨,真是讓人佩服。
痛罵幾句皇帝,都不算什么。
畢竟罵皇帝的,在大明數不勝數。可直接指著方繼藩的鼻子還痛罵的人,卻是鳳毛麟角,可能除了皇帝,迄今為止還找不出罵方繼藩的人來。
這是因為,皇帝也是要面子的,閻王好惹,罵也罵了。
可方繼藩是什么人,這家伙當場打死你,推說自己腦疾犯了可是說不準的。
再者說了,他這么多徒子徒孫,你王佐難道就不怕走在路上被人拍磚,自己的兒子碰巧被歹人拉去了城外的城隍廟?就不怕恰好欠了一點貸款,不怕突然家里失火?
王佐已到了興頭上,他凜然的盯著方繼藩,一身正氣。
“齊國公沒什么可說的嗎?”
方繼藩悠哉悠哉的呷了口茶,將茶盞捧在手里把玩著,一邊摩挲著光滑的茶底,一邊朝王佐淡淡說道。
“說,說啥,你剛才說啥,我招你惹你了?”
王佐冷笑:“呵……事到如今,齊國公還要裝聾作啞嘛?此事,就是因你而起,這一切,都是你所指使的,現在你還想置身事外,如今,李朝文不發一言,難道齊國公也要在此枯坐?齊國公,這里可有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呢,你還要在此假裝氣定神閑到什么時候?”
方繼藩深深的看了王佐一眼,居然并沒有氣惱,而是淺淺一笑。
“我方繼藩,是什么樣的人,你王佐人在南京,可能有所不知,可是在座的各位,有誰不知道嗎?”
方繼藩說著便左右四顧,看向眾翰林。
“我為人誠實,從不虛言,心里只有百姓,上報國家,下安黎民,以天下為己任,王部堂啊王部堂,你若是不信,讓他們都摸著自己的心口來說,我方繼藩,有做過半點不對的地方嗎?現在你從南京趕來,在此胡言亂語,可是……我方繼藩有打死你嗎?有沒有?這足以見得,我為人善良,做人清白,是講道理的,到了現在,你卻騎在我的頭上,開口閉口便說我方繼藩欺君罔上,是奸邪小人,好嘛,你真以為,我沒有脾氣?以為我好欺嘛?”
王佐卻是冷哼一聲,不屑的睇睨著方繼藩。
“是可忍,熟不可忍。”方繼藩突然,豁然而起,將手中的茶盞,摔在了地上。
哐當!
這一下子,全場靜默。
人們膽戰心驚的看著方繼藩,眼里瞳孔收縮。
卻見方繼藩捋起了袖子。
“你想和我方繼藩來論道,我只問你,你是個什么東西,你也配和我爭論,我的門生,跋山涉水,遠渡重洋,遭遇無數風浪,被疾病折磨,給大明帶回無數的金銀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的門生,平定交趾,深入大漠,與韃靼人,與羅斯人鏖戰,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時候,你在哪里?我的門生,遠赴佛朗機,為我大明,除掉心腹大患的時候,你又在何處?我的門生,在錦州,在保定,建功立業時,你在哪里?”
連番的質問,竟是讓王佐一楞。
方繼藩深深的凝視著王佐,冷冷的道:“我的門生,深入農家,與他們同吃同睡,你說我方繼藩是小人,你這可恥之徒,竟靠著一張嘴皮子,便自詡清流,敢在我方繼藩面前放肆?”
王佐被方繼藩罵做是可恥之徒,心里一咯噔,臉頓時羞紅。
“你為百姓做過什么事,你行過什么善,你給他們建房子了,給他們治病了?你為皇上立過什么功勞,你可有在陛下遇刺時,挺身而出,為陛下擋刀嗎?你有上馬,保家衛國嗎?”
王佐臉上羞紅,不禁道:“你,你……我……我……哼,莫非這是齊國公所為?”
方繼藩正氣凜然道:“這是我的門生所為,是受了我的熏陶和教誨,與我做的,有什么分別?”
王佐厲聲要說什么。
卻聽外頭道:“皇上駕到。”
一聲駕到。
堂中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上這個時候怎么來了。
方繼藩起身,預備要帶著人去接駕。
卻見弘治皇帝,竟是龍行虎步,匆匆進來,他打量了義憤填膺的王佐一眼,再看看李朝文。
弘治皇帝背著手,踱了幾步:“如何了,這里怎么充斥了火藥味,卿等都為朕的臣子,怎么,居然還在此吵鬧不休?”
“陛下……”王佐眼眶又紅了,拜倒在地:“臣……臣………”
“你這又是哭什么?”弘治皇帝目光凜然,如刀鋒一般在王佐身上掠過,他語氣,平靜的可怕:“朕已見你哭了幾回了,朕難道駕崩了嗎?這些眼淚,還是收起來吧,等朕駕崩的時候,自有你在此嚎哭的時候。”
這句話,略顯刻薄和惡毒。
這是擺明著奔著王佐去的。
王佐頓時心涼透了。
來之前,皇帝可不是這般樣子的。
可轉眼之間……莫非……陛下已是惱羞成怒了?
其余諸翰林,個個也覺得寒心。
無論如何,王佐王部堂雖然言辭過激,可都是為了陛下好啊,他是一心為了陛下。
這一次,本就是齊國公勾結了那李朝文,事實已經很清楚了,陛下若能明察秋毫,何至于對王佐如此,
王佐……他是忠臣啊。
王佐叩首:“陛下既出此言。可見臣非要肝腦涂地不可,臣不才,不能為陛下分憂,還在此,觸怒圣顏,此萬死之罪,懇請陛下賜罪于臣。只是……陛下啊……臣還要一句良言……”
“什么良言。”
弘治皇帝的臉色,波瀾不驚,他的忍耐,已至極限了。
弘治皇帝在方繼藩方才所坐的位置坐下,而后,冷冷的看著王佐,繼續道:“朕的良言,聽的太多了,李真人,便給朕說了不少,卿家總在朕身邊,說什么良言,你是當朕糊涂嗎?”
“此道人……是個騙子!”王佐咬咬牙,厲聲道。
他豁出去了。
死就死。
就算是死,也和方繼藩這些小人,同歸于盡。
至少……還可留下一個赤膽忠心之名。
弘治皇帝突然面上流露出了古怪之色,他深深的看了王佐一眼:“是嗎?李真人是騙子?那么,朕該相信誰人?”
“陛下……”
弘治皇帝卻又突然,意味深長的打斷了王佐的話,語氣出奇的平靜:“朕來此,是要告訴你,黃河水……清了!”
王佐臉色驟變。
黃河水……清了。
黃河清,圣人出……
這是李朝文所言。
本來,這一句話,乃是古語。
也就是說,當黃河水清澈之后,便會有圣人出世。
按理來說,誰是圣人,可說不好。
可這話先是李朝文所言,李朝文又說圣人乃是當今陛下……那么……若他的前一句話是真的,人們自然會對第二句話,深信不疑。
而現在……黃河水……居然清了。
翰林院里,像煮沸的水,竟一下子掀開了鍋蓋。
人們一時之間,在無陛下親臨時的敬畏和沉默,卻是瘋了似的開始議論。
“這……怎么可能……”
“黃河水清了……莫非……被李真人所言中,這樣說來……豈不是……豈不是……”
說話之人,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后頭欲言又止的話應該是,豈不是,陛下當真是那個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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