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由一片漆黑，慢慢地露出一絲光亮來，太陽漸漸地升了起來，又是一個天亮了。

艾心看著窗外，沒有任何感覺。

她以前很喜歡這個位置，這是她從小住過的所有房子里最喜歡的一棟，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長江，雖然高樓林立卻都擋不住這道風景，加上后來建起來的跨江大橋，總能讓她感到這座城市的勃勃生機。

艾心拿起身邊放著的水杯，小口地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

這四天，她沒有吃過一口飯。開始還會感受到饑餓，但現在只有胃疼的感覺，能夠稍微讓她不那么麻木。

她現在才知道，只靠著喝水，人也是可以堅持過這么多天的。

她本來還以為，這么多天家里沒有來過保潔，自己也沒有收拾過，一定會有些味道，但沒想到既沒有食物的異味，也沒有尸體的腐臭味，只有這個家里像平時一樣冰冷的空氣和淡淡的清香，這倒是讓她感到很意外。

沒想到這么快就四天了，她看著墻上的掛鐘，嘴里念念有詞地數著1到12的數字，算了算，艾瑾凌已經死亡80個小時了。

對她來說，這四天就好像一眨眼那么快，可是這四天也好像四十年那么漫長。

她幾乎沒睡過，實在困的不行的時候，也會閉上眼呆一會兒，但每次睡不到一個小時，她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后繼續這樣呆呆的望著窗外，等待著天亮的來臨。

黑夜對于現在的她來說，實在太漫長了。

以前，她很少這樣，一個人凝望著黑夜。她曾經覺得夜晚是很快的一件事情，一點都不漫長，晚上兩只眼睛一閉上，再一睜開天就亮了。

睡眠，曾經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可現在她根本沒有辦法睡去。

一閉上眼，所有的所有都在她大腦里蹦出來，一個又一個的畫面不斷的重復，不斷的徘徊，她甚至能感受到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呢喃。

“醒來吧，別睡了，你憑什么睡？現在只有你一個人活著，你憑什么活著，你也應該跟著他們一起去死。”

有時候，艾心清醒的時候，會覺得那聲音是幻聽，是她的大腦給出的假象而已。

有時候，她覺得那聲音是真實存在的，那個聲音有時候會變成艾瑾凌的聲音，尖細又帶著一絲磁性，是女人獨有的嗓音；而有時候，聲音又會變成方駿的聲音，敦厚溫和，就像他本人一樣，似乎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原諒。

但更多的時候，那聲音低沉嘶啞，就好像野獸的怒吼化成了人的聲音一樣，也好像惡魔的低語，就那樣徘徊在她的耳邊，不斷的重復著，試圖把她拉下這無底的地獄。

實在坐著無聊的時候，她也會打開電視，聽著點聲音。

電視里不斷重復的，都是童宇出演的電視劇。其實那些劇她已經看過很多遍了，但這個時候她沒有心思看任何別的東西。

只有看著童宇在屏幕上那副居高臨下的臉，她才能夠感到心里稍微平靜一點點。童宇倔強而冰冷的嘴角永遠緊緊地抿著，即使這樣，她也覺得自己能夠透過皮囊觸碰到深處的靈魂。

手機響了起來，艾心根本沒有拿起來看，而是往后一仰，靠著皮沙發的腳墊，繼續看著電視。

這房子，裝修的雖然豪華，卻也冷清，所有的設計都是按照艾瑾凌的想法實施的，這倒是很像她的風格。

艾心摸了摸這真皮的黑色沙發，不曾有一絲溫度，就像艾瑾凌的態度一樣。

她閉上眼，試圖把那些畫面趕出頭腦，卻一次次地再次回憶起來。

三年前，她下了飛機，踏上了自己從未到過的土地，深圳。

之所以會來，是因為明天就是童宇第一張專輯的簽售會了，這意義非同尋常，不僅對于童宇，也對于她。

之所以會一個人來，也是因為艾瑾凌在盛怒之下拒絕了自己的懇求，絕對禁止她去深圳參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還記得前一晚，艾瑾凌打碎的那面全身鏡，鑲著繁復的金色花邊，是艾瑾凌最喜歡的家具之一，卻被她自己親手推倒在了地上。

她知道這一次，她確實惹怒了艾瑾凌，雖然她不知道這種要求有什么非分的地方，但還是明白……母親的怒火，不是因為自己便是因為父親。這一次父親既然沒有做錯，那就必定是因為自己。

即使這樣，她還是沒能放棄來簽售會的執念，在夜里偷偷訂下了機票，白天趁著家里不注意就直接跑了出來。

令艾心意外的是，在家的母親根本就沒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心不在焉，還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家吧。

因為出來的匆忙，又怕行李太多會引起注意，艾心只背著一套換洗衣物和錢包就跑了出來，但沒有行李的羈絆，倒是很快就從機場里走了出來。

那時候的小艾心，還不是非頭等艙不坐的她，即使是普通的生活她也覺得很開心，而且自己花的都是父母的錢，她覺得奢侈并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在酒店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她很早就精力充沛地醒了過來。為了不浪費自己“斥巨資”購買的機票和住宿錢，她決定白天出去逛逛周圍。就算是偷跑出來，如果回去的時候能給父母帶上一些特產和紀念品，想必他們也會更容易消氣。

深圳和家那邊的溫度差不多，艾心穿著純棉的短袖帽衫和牛仔褲，梳了梳自己柔順的長發，對著鏡子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稚嫩的臉龐，又從包里掏出了唯一的化妝品——一只口紅，在嘴巴上涂了涂，學著電視劇里的女主角那樣抿了抿嘴唇，充滿自信地出了門。

艾心雖然不算很漂亮，還有些嬰兒肥，但因為平時在同學之間出手闊綽，還是相當受歡迎的。十幾歲的年紀，已經懂得區分富有和貧窮了，家庭成為了很多孩子交友的準則之一。

所以，即使沒有一張成熟魅惑的臉，也不懂化妝和打扮，艾心依然擁有著足夠的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但這種自信，在她到了簽售會之后就被迅速地打破了，并且碎的連一點渣渣都不剩了。

那些年輕艷麗的女孩子們，都穿著最時髦的衣服，熱辣的短褲，化著成熟精致的妝容，小細腰大長腿看得艾心眼花繚亂。

艾心本來還想著，童宇或許是那種看內在的人，會對自己的青澀與年輕格外關注一些，不會被這些庸脂俗粉所吸引。但很快，就輪到了她去簽名，童宇依舊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抬起頭來看著她。

“你叫什么名字？”

“艾心。”

她應了一聲，很快又補了一句。

“能幫我簽一句，祝我學業有成嗎？”

“學業有成？”童宇似乎微微地愣了一下，很快又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可以。”

說完，童宇在專輯封面上簽上了艾心和自己的名字，又在中間寫上了學業有成幾個字，把專輯遞回給了艾心。

艾心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個字，童宇身后的助理就喊了一聲：“下一個。”

后面的女孩開始了催促，把專輯抱在胸前瞪了艾心一眼，嚇得艾心趕緊拿著專輯站到了一邊去。

現在想來，如果那時候的艾心知道童宇的簽名能如此靈驗的話，恐怕會讓他簽上“闔家平安”這種話了。

簽售會不過一個多小時，艾心也沒有足夠幸運地被選中和童宇合照或是握手什么的，在結束之后，也只能和眾多粉絲一樣，帶著無盡的回味，灰溜溜地出了會場。

即使是親眼見到了童宇，艾心以為自己會興奮到當場暈過去，卻發現自己內心并沒有這么大的波瀾，甚至還有一絲失望。

是的，一定是自己不夠好，所以童宇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吧……

抱著這種想法，艾心足足在街上游蕩到了晚上，才回到酒店，準備打電話叫前臺送餐進來。

只不過，剛拿起電話，艾心就聽到了電話鈴響。

奇怪，自己拿著電話怎么還會響呢？艾心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是自己的手機。可這時候給自己打電話的話……

艾心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果然是艾瑾凌。

她能想象到那邊的艾瑾凌發現自己偷跑之后會是怎樣的暴怒，也十分不愿意接起這個電話來，但她不敢……即使知道后果，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接起這個電話。

“喂。”

艾心壓低了音量，極為小心翼翼地接了起來，應了一聲，電話那頭卻沒有聲音。

“媽？”

艾心又喊了一聲，電話那頭才傳來細微的回應聲。

“你在哪？”

艾瑾凌的聲音出乎意料地聽起來并沒有生氣，感覺是在極力壓抑住自己的憤怒一般，帶著微微的顫抖。

這讓艾心更感到害怕，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從來都比暴風雨可怕的多。這種無形的壓迫讓她無法說謊，只能吐出真相。

“我在……深圳。”

“哦。”艾瑾凌淡淡地應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又開了口，“那你現在回來吧。”

“現……好，我回來。”

艾心知道艾瑾凌的話永遠都不容置疑，只遲疑了一下，就立即答應了下來。

“大概，要幾個小時？”

艾心還以為艾瑾凌就要掛電話了，沒想到她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艾心愣了一下，又立即看了一眼最近的機票。

“我現在收拾一下去機場，六個小時之內應該能回來。”

“哦，好。我給你發一個地址，你下了飛機直接過來，不用回家了。”

“好。”

艾心握著手機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是要去干什么，但知道艾瑾凌這樣說一定是很重要的聚會或者是什么事情，所以馬上就應了一句。

“你……帶了黑色的衣服出門嗎？”

“黑色？”

艾心愣了一下，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背包里，并沒有帶黑色的衣物。

“沒帶……”

即使不知道原因，但自己沒帶，艾心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做錯了一樣，語氣都有些心虛了起來。

“哦，那你下了飛機先回家一趟，換一身全黑的衣服再過來。”

“好，知道了。”

艾心在心里迅速地盤算了一遍艾瑾凌和方駿的朋友圈子，沒有什么年老到可能最近去世的人，看來是因為疾病或者意外去世的朋友了。

掛斷電話，艾心一分鐘也沒耽誤地收拾起了行李，退完房就上了出租車，在車上買了張機票，又開始回憶自己衣柜里的黑色衣服。

想來，真是很奇怪的一天了。

自己因為艾瑾凌的怒火嚇得一晚上都沒睡著，瞞著他們偷偷跑來了深圳，卻沒想到是這樣虛無的一場叛逆旅行。

而自己以為要迎接來自艾瑾凌的一頓狂風暴雨，也同樣沒來，反而是春風化雨一般的溫和叮囑。

不管怎么想，艾心都覺得這日子實在是太過無聊和無趣了，自己的平靜的生活竟然掀不起一絲波瀾，真的是很令人失望了。

在機場坐了許久，廣播里倒是沒傳來航班延誤的消息，這讓艾心稍稍放心了一點。自己夸下海口在六個小時之內趕到，要是葬禮這種事情遲到，艾瑾凌免不了又是一頓抱怨了。

等得有些口渴，艾心又不愿意吃機場里面的那些快餐，站起來在自動售貨機前擺弄了一會兒，從取物口里拿出了一罐可樂，又坐了下來。

等飛機總是讓她覺得很漫長，好在自己帶著移動電源，給手機充上電之后，艾心就開始百無聊賴地刷起了新聞。

大抵是些無聊的娛樂新聞，還有些自己不感興趣的話題，QQ空間也刷了一遍，艾心才點開了本地的新聞。

她以前也偶爾會看看新聞，關注一下本地的時事，畢竟作為方駿和艾瑾凌的孩子，以后不可能普普通通的做個白領，盡早的關注時事和經濟總沒有壞處。

哪里哪里新開了飯館，哪里哪里又要拆遷，哪里哪里準備修建輕軌，哪里哪里爆出了房地產黑幕……

艾心一條條地刷著，正感到無聊的時候，廣播里傳來了悅耳的女聲，自己要乘坐的航班可以開始登機了。

艾心買的普通艙位，不能先上飛機，想到要大排長龍地等待，她還是寧愿在座位上多刷五分鐘手機。

“砰——”

艾心的手機砸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又過了十分鐘，艾心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任憑機場的廣播里喊著自己的名字，仍是一動不動。

地上的手機發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對艾心耀武揚威一般。

手機的屏幕上，新聞的標題里，赫然顯示著方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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