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子時,山間。
風吹得他發絲冰冷,身上的衣衫冰冷,蒙面的布也冰冷。
但是他的脖子是熱的。
朱弦貪戀地貼緊他溫熱的肌膚,淚流不止。
他仿佛嘆了一聲,掌心輕輕拍在她背上。
下一刻,她便被從他身上拉開,正對著他的臉。
他的臉都被遮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沉沉不見情愫。
“走吧,”他淡淡說著,用力將她一推,“不要再回京城了。”
朱弦狼狽地穩住身子,忍淚看著他,問道:“你特意來救我的,對不對?”
他沉默片刻,道:“那日在山神廟,你對我們父女舍命相救——”
“你以后會來找我嗎?”朱弦打斷他問道。
“不會,”他答得不假思索,看著她的眼神比陌生人還要冷淡,“你的救命之恩,現在我已經還了,你走吧——”微頓,“不要再回來了。”
朱弦用力抹去眼淚,瞬間又重新涌出。
“池長庭……”她聲音嘶啞,“你再說一遍!”
他神色淡淡道:“你容貌出眾,又性子跳脫,天生是個惹禍的胚子,池家廟小,經不起你折騰,你走吧。”
她后退兩步,低聲道:“池長庭,我要是再回來找你,就教我不得好死!”
說罷,轉身,朝著遠離他的方向跑去。
夜幕沉沉,枯草莎莎,人影似青煙,眨了一下眼,就再也找不到了。
池長庭靜立片刻,轉身往回疾行,半步不敢耽擱。
朱弦闖哨口的事應該已經傳到了行宮,皇帝第一個就會懷疑到他頭上,他必須盡快趕回去。
哨口當然不能再走了,池長庭轉向去了西面。
那里有一條隱秘的小路,可以通向宮墻外。
按照他的計劃,朱弦走這條路離開驪山行宮是最安全的,沒想到那傻姑娘自己冒冒失失跑出來不說,還直接往哨口撞上去……
也怪他沒找到機會事先與她互通有無,總算,有驚無險……
現在只希望在他趕回去之前,展遇能擋得住。
也幸好他早有安排,不會令人驚擾到阿棠——
池棠已經喝完了第三盞茶,努力睜大了眼,過了沒一會兒,眼皮還是控制不住耷拉了下來。
待快要合上時,又突然睜大,嚇了夏輝一跳。
“姑娘還不去睡嗎?”夏輝打著哈欠問道。
“還沒到睡的時候……”池棠也跟著打了個哈欠,語聲困倦到含糊。
夏輝滿心不解。
這都沒到睡的時候,那得怎樣才到?
正這么想著,外面突然傳來騷動聲。
池棠“噌”的一下站起身,朝外跑去。
才跑出門沒多遠,就見莫三和莫七快步朝這里走來。
“發生什么事了?”池棠搶先問道。
莫三答道:“朱姑娘在宮里失蹤,金吾奉命搜查——”打量了池棠一眼,驚愕道,“姑娘還沒睡?”
這都子時過半了,池小姑娘還穿戴整齊?
池棠顧不上回答,著急問道:“爹爹呢?”
莫三道:“主公大醉未醒,金吾正由大郎君陪著。”
池棠愣了愣,小聲問道:“真的不醒?”
“真的……”
池棠見他面色有異,忙問:“怎么?”
莫三搖頭,道:“大郎君應該攔不住金吾,姑娘在屋里別出來,諒他們不敢搜這里。”
池棠蹙眉道:“如果連爹爹屋里都搜了,來的必然是不講情面的,我這里有什么不敢搜的?”
說罷,提著裙角跑了出去。
莫三、莫七忙跟上問道:“姑娘要去哪里?”
池棠邊跑邊喊道:“想搜我爹爹屋里,門都沒有!”
少女嬌甜的嗓音在夜里顯得格外清透,不期然傳出很遠,落在男人們耳中,語聲均是一頓。
池長府輕咳一聲,道:“是我那侄女,封作洞庭鄉君的那個。”
被派來搜池宅的是左金吾將軍韋機,渤海公的女婿,高貴妃的妹婿,這樣堅定的立場,根本不需要對池家講情面。
韋機聞言嗤聲一笑,道:“怎么?池尚書自己出不來,還要女兒出來掩護?”
池長府皺了皺眉道:“舍弟從宮里赴宴回來時,已是酩酊大醉,下官派人去請就是,韋將軍稍作等候即可,為何如此失禮?”
韋機冷笑:“就怕你們三請四請,請不出個池長庭來,耽誤了陛下交代的差事,你負責還是我負責?”說罷,直接讓人拉開池長府闖了進去。
然而,到池長庭院門外時,卻見一名紅衣少女擋在門口,怒目而視。
火狐裘,明月珰,水汪汪的杏眼瞪得渾圓,有一種明明害怕又鼓足勇氣的嬌稚感。
韋機微微一笑,道:“本將奉詔而來,池鄉君這是要抗旨嗎?”
看著是個很容易打發的姑娘,卻沒有被這句話嚇到。
她眼睛滴溜溜地將他打量了一圈,突然唇角一翹,笑出幾分狡黠:“詔書呢?給我看看?”
韋機皺了皺眉,道:“本將奉的是陛下口諭!”
池棠冷冷一笑:“我父官居禮部尚書,掌天下禮儀之政,將軍未有詔書明令,就要闖我父親寢居,置禮部之禮于何地?”
韋機豈會被她一句話擋回:“宮中急令,池鄉君若有疑問,可以進宮去問陛下!”使了個眼色,左右上前向池棠捉去。
青衣冷然拔刀,逼退左右。
韋機厲聲道:“池鄉君再有阻撓,就別怪本將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后冷冷道:“你想怎么不客氣?”
清清冷冷的嗓音傳到耳中,池棠頓覺這無星無月的黯沉冬夜都亮了起來。
她抬眸朝韋機身后望去,昏暗的回廊盡頭,一人正朝著這邊大步走來。
他走得有些著急,繡著金線螭紋的袍角急劇翻飛,一雙修長筆直的腿時隱時現,話音落后不過一個眨眼,就走到了燈火之下。
眸光似刃,冷冷剜過韋機,隨后落在了池棠身上。
池棠同韋機對峙時也沒覺得怎樣,可被他這么一看,突然就嬌氣起來,朝他撅了撅嘴,露出委屈神色。
周圍仿佛又冷了幾分。
韋機暗罵一聲,轉身行禮,問道:“殿下怎么來了?”
太子殿下冷冷道:“孤來看看,誰敢對池鄉君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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