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衿沒料到他會問起這個,微微一怔,隨即搖頭:“不知,”頓了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殿下仁厚,也要顧惜己身才是。”
李儼沉默片刻,道:“池長庭臨終托孤。”
陸子衿驚訝道:“池長庭臨終時殿下不是不在?”目光對著他上下一打量,明晃晃懷疑他借故托辭。
李儼神色不動:“是在中毒后、就醫前。”
他并非空穴來風。
池長庭中毒后大約自知無力回天,待他一上前便抓住他的手,卻只來得及說了“阿棠”兩字,可那雙悲痛蘊淚的眼睛卻在他腦中久久不去。
他是萬萬不能置那女孩兒于不顧的。
“再留幾日,待池女病愈,一同進京。”李儼道。
陸子衿盯著他看了半晌,道:“昨日陸七來找我,讓我幫忙向殿下求醫。”
李儼心頭一緊:“先生如何答?”
陸子衿失笑:“殿下身邊沒有帶侍醫。”
本來帶了一個,和池長庭同日死了。
李儼沉默片刻,道:“先生陪孤去一趟太守府吧!”
陸子衿的陪同并沒有讓顏松筠退步,他仍舊第一時間迎出,將李儼堵在了前院。
“孤來探望池姑娘!”李儼冷下語氣道。
顏松筠卻不為所動:“池姑娘臥病在床,不便迎客!”
李儼道:“不必相迎,孤就進去看一眼!”
顏松筠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池姑娘新近喪父,家無親長,不便招待外男,請殿下諒解!”
李儼原本心里就焦慮著,被他攔了一次又一次,終于忍不住惱火起來。
拂袖負手,昂首直接從顏松筠身側走過。
“殿下!”顏松筠勃然變色,迅然起身,才追了兩步,就被隨行侍衛攔下,只能眼睜睜看著李儼往內院走去。
上次能攔住,是李儼自己讓步,一旦太子殿下發起橫來,他一個失主的幕僚怎么可能攔得住?
顏松筠捏緊手心,猛地回頭看陸子衿。
陸子衿正一臉錯愕。
這么惡霸的太子殿下,她也是第一次見。
李儼含怒越過顏松筠,疾步沖至內院門口時,突然聽見陸子衿在身后喊了他一聲。
他陡然停步,目光直直望向門內,極緩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
“殿下?”陸子衿趕到他身旁,似要諫止。
“讓池姑娘身邊服侍的人來回話。”李儼道,腳下終是半步不曾越雷池。
他若仗著權勢進去探她,不是欺她父母雙亡嗎?
他怎么能欺她?
出來的是一名名字里帶個“夏”字的婢女。
“……夜間高燒反復,多囈語……”那婢女一一答完之后,見李儼停頓不問,忽然趁機重重磕了個頭,沉穩的語氣中露了破綻,“城內的名醫都請遍了,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姑娘!”
李儼凝視她頭頂片刻,摸了摸手心的冷汗:“張榜尋醫吧!”
說來也巧,張榜次日,就有人揭榜了。
李儼得到消息時,正與隨行屬臣議事,心里忽然激動,直想立即去太守府看看,可一抬頭,卻對上眾屬臣的目光,又冷靜下來,揮退了報信者。
他最近確實有些沉不住氣,大約還是那一場敗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等到忙完,已經是黃昏時分。
李儼坐著車到太守府時,那名揭榜的游方大夫已經走了。
“那大夫診脈后開了一劑藥方,囑咐吃上三日,三日后若有好轉,便將賞銀送到城東客棧。”顏松筠道。
李儼蹙眉未展:“藥方如何?”
顏松筠親自呈上藥方,道:“同別的大夫的藥方差別不大,只是用藥更舍得一些。”
李儼掃了一眼,果然不少珍貴藥材。
“其他大夫都看過藥方了?”李儼問。
顏松筠點點頭,唇畔卻露出一絲譏誚:“藥方是看不出什么問題,但那游方大夫根本不在城東客棧!”
李儼臉色瞬變,霍然起身。
卻在這時,一名婢女疾奔入內,欣喜稟道:“姑娘醒了!”
那名游方大夫沒有再出現,李儼讓人搜遍了吳縣城也沒有找到那人的蹤跡。
但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真的讓池女的病開始好轉了,當晚就沒有再發燒夢囈。
留下的藥方經過多名大夫確認無誤后,便也用上了。
十一月初一,掌燈時分下起了雨。
窗前檐下,一盞六面燈光暈冷淡,模模糊糊照出細雨如絲。
風吹得雨絲撲面,冰冷似針。
一場秋雨一場涼。
那一場冬雨呢?
李儼從未料到,江南的冬也會這樣冷,浸透骨髓的冷。
“……同先前留給池長庭的暗號一致,應該是往西北向去了——”聞禮正回稟關鍵證人的消息,話音一轉,低聲勸道,“已經是十一月了,殿下還是在年前回京為好……”
年前年后有許多祭禮,皇太子都是要參與的。
要是皇太子不在,也會有人代他站在某個位置。
這可不是東宮官員愿意看到的場面。
聞禮并不能確定太子殿下滯留江南的原因,但無論什么原因,他都得勸一勸。
勸了一句沒聽到回應,正要再勸一句,就聽到了太子殿下平靜無波的一個“好”,倒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愣。
“頭七已過,帶池長庭一起回京吧。”李儼低聲道。
昨日是池長庭的頭七。
他去祭奠的時候,池家那個小姑娘剛在靈前守了一夜被扶進去休息。
他驀然覺得有些遺憾,但也沒有讓人驚擾她。
后來聽說她聽勸地歇了一下午,到夜里又起來去靈前守著。
他聽說時,想讓人送些炭去,可轉念一想,池長庭雖然不在了,池家也不至于少這些炭,才默默作罷。
雨是從昨天半夜開始下的,下得悄無聲息,可他卻無端端在雨落時醒了過來。
起身推窗,細雨便如此刻一般撲打在臉上,冰冷刺痛。
是該回京了,再耽擱下去,回京路上會太冷,那披麻戴孝的柔弱女孩兒如何能受得住?
十一月初五,啟程回京。
路上走了五十日,趕在年前到了京城。
這一路,池家那個女孩兒病一陣好一陣,病的時候就在車里躺著,好的時候便扶棺走幾步。
他曾遠遠望見過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蹣跚走在棺車旁。
只是很遠很遠地望見,并沒有真正見到她。
第一次將她看清,是在進京后她入宮謝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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