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書房內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立于窗前。
吃一塹長一智,他身居高位危機四伏,又剛經歷被下毒這事,用人前愈發仔細謹慎。按理說云熙是仝皇后派來的宮女,換成過去他不會再多此一舉命無怏調查她。幸好無怏把她查明白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無怏身為他的暗衛統領,遠比尋常人神通廣大,但他也是凡人,只能查到云熙的真實身世,卻再難查到幕后指使她的主子。可見幕后之人猶如一潭深水,根本探不到深淺。
會是宇文程嗎?
宇文曄不認為魯莽自負的宇文程能有這等心機。
反正肯定不會是蕭太后或者蕭家人,因為在他們計劃中蕭太后必死,之后才能攪動風云。
如果不是這兩派他的宿敵,說明暗中還有力量想要左右朝政。那才是更可怕可畏的事。
翌日天亮時分,小貴子進來伺候他洗漱時,發現宇文曄竟然還站在窗前,嚇了一跳:“殿下,您莫非一夜未眠?”
宇文曄聞言轉過身,筆直挺拔的身姿如松柏,抿唇不語。
他思索一夜,腦海中大概能確定幾個懷疑對象。
這時,王權走進來回稟:“殿下,宋嬤嬤說昨晚給云熙用刑,折騰一夜她還是不肯說。”
云熙看著嬌滴滴的小姑娘,沒想到骨頭很硬,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還是咬緊牙關死不張嘴。
宇文曄淡淡吩咐:“不急,你讓宋嬤嬤不必心有顧忌。”
宋嬤嬤是宇文曄的乳母,深得他信任。平日宋嬤嬤不茍言笑,在宮中待了多年,十八般刑法樣樣手到擒來,但凡交到她手里審訊的人還沒有不招認的。昨天把云熙交給她,她心里多少顧忌云熙是仝皇后所派,未必敢動真格。
王權會意,連忙應下。
待王權走后,小貴子試探性問:“殿下,您先用早膳?”
宇文曄略一點頭。
東宮后花園有片梅花林,現如今是十一月,梅花尚未綻放,細看枝頭的花骨朵已經躍躍欲試。今日陽光明媚,午膳后宇文曄和白沐莞攜手在梅花林散步。
“再等兩個月梅花綻放,十里幽香撲鼻。尤其是綠梅罕見,宮內御花園的綠梅還不及我這兒多,今年你可以一飽眼福。”
宇文曄看著身側滿臉希冀的少女,心頭涌上一股如花美眷在側喜滋滋的滿足感。這種感覺在他遇見白沐莞以前從不曾感受過,好似曾經他也沒有渴望過美眷嬌娘相伴的幸福。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將嘴角扯得更高。至于這多達幾十畝的梅林,他是當真喜歡花草,又偏愛梅花,幾年前派人尋遍天璽朝各地搜羅奇花異草。
反之白沐莞久居漠北,在土壤貧瘠的漠北戈壁灘,花草確實是稀罕物。住在東宮這半年,她已然見識到色彩繽紛的百花齊放。冬日梅花也有生長在漠北傲雪凌霜,只不過品種沒有京城齊全。
“真好。”少女無意間輕笑一聲,呢喃出兩個字。
“好什么?”宇文曄不確定她所指什么真好。
白沐莞不加思忖便答道:“園子里梅花盛放肯定很美,真好。”
宇文曄微怔,下意識按了按上揚的嘴角,眉宇間流露幾分失望。他還以為她會說,他們像這樣攜手并肩真好。
“怎么,咱們心中的真好莫非所指不同?”明知故問,分明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少女存心故意挑逗他。
聞言宇文曄佯作沉下俊臉,伸手捏住她玲瓏小巧的鼻子不放,算作懲罰她。
倆人含笑嬉鬧一回,宇文曄忽而隨口問道:“莞莞,你會撫琴么?”
“我不通音律。”白沐莞見他眼中閃過一點不易察覺的失望,笑著說,“姐姐精通音律,擅長撫琴。”
沒想到他會直截了當說:“與我無關。”
白沐莞臉上也沒了笑意,不論如何葉詩瑩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妃,他不至于神色如此漠然疏離?甚至近乎冷酷。
宇文曄停住腳步,轉身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神情嚴肅卻壓抑不住胸膛內激蕩起的深情:“莞莞,你表姐并非我心中所愛,雖迫于皇命我娶她為太子妃,但終其一生我只能給她名分頭銜。今生我只想與你結發為夫妻。”
他這番話發自肺腑,英俊得宛如雕刻的面容線條隨之柔和不少,滿目深情寵溺獨給她一人。
白沐莞心弦顫動,眼中波瀾激蕩卻蹙眉道:“曄哥,不管我們的未來如何,我希望你能善待姐姐。陛下圣旨一朝賜婚,姐姐也是無辜的人。”
說到底,是她對不起葉詩瑩。
宇文曄不假思索,點頭應允:“好,我會保全她的尊榮。”不過莞莞,我所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后半句話他忍住沒講出口,再是擅長隱藏情緒的人,站在心儀人面前也偶爾會失了分寸手足無措。
見他神色不太對勁,白沐莞順勢扯開話題,聲音刻意壓低:“你相信云熙招認的結果嗎?”
今早宋嬤嬤得了吩咐,不再猶豫不決,很快拿出殺手锏。命人給云熙強行灌下一種東宮研制的毒藥,服下后渾身瘙癢難耐,仿佛有萬只螞蟻叮咬。這滋味痛苦不堪,毫不夸張說猶如墜入地獄,沒嘗試過的人難以想象。
云熙苦熬了兩個時辰,忍無可忍,總算張口供認出一個名字。
“宇文程心思歹毒,說他做任何惡事,我都不懷疑有假。”宇文曄神色漠然,眼神有些縹緲。
聽見他這個答復,白沐莞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討厭極了,太子殿下連我也瞞著。”
宇文曄順手攬過悶悶不樂的少女,彎腰湊在她耳邊輕語:“我命無怏親自去查證,過幾天應該會有結果,到時候再告訴你。”
“行吧。”白沐莞了悟,他心里是有所懷疑的。
“出來逛半天了,你累不累?”雖是詢問她,其實分明是他自己流露倦怠。
白沐莞笑了笑,柔聲說:“我不累,倒是你體內余毒未清不宜勞累,出來許久咱們回去吧。”
“許久不撫琴,我今日技癢,待會兒你舞劍一曲助興可好?”在她面前,宇文曄嘗試用商量的口吻,而非居高臨下的命令。
少女俏皮地眨眼應了:“下官遵命。”
于是沒回書房,兩人相攜移步去青云閣。
站在列滿書卷的檀木書架前,宇文曄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時他在此秉燭苦讀的情景,不禁觸景生情地問道:“這里藏書頗多,無論野史傳記還是兵法史學皆有,你住了半年時間,可讀過幾本?”
白沐莞歪著腦袋想了片刻,笑答:“十余本而已。”
其實她偏愛讀書且過目極快,這里的書籍被她粗略閱完大半,精讀差不多十余本。
他點了點頭,接著自顧自地喟嘆起來:“李琛說要為我解毒兩個月,父皇格外體恤,這些日子竟然連一件公文也沒差人送來。難得如此清閑自在。”說話間,他已經走到案幾邊坐下,不寬不窄的梨花木案幾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他的古琴。掀開擋灰遮塵的錦緞,宇文曄眼里閃過復雜情緒。
他平常忙于朝廷政務多日不曾撫琴,難免有些手生,費了會兒功夫才調好音律。當他悠然抬起頭時,這才發現眼前少女已經悄然去換了身裝束。
此刻白沐莞身穿米色戎裝,玉帶束柳腰,素手握寶劍,靜靜站在他面前。
自信蓬勃,一笑傾城。
他同樣嘴角帶笑,動情喚道:“莞莞。”
少女微笑著應聲:“殿下請開始。”
只需對視一眼,逐漸已形成默契。
他修長如玉的指尖輕觸琴弦,琴聲乍然響起,幾乎同時她拔劍出鞘。
本以為他會彈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曲調,不料今日竟然彈起婉轉柔和的調子,宛如春風拂面般溫柔細膩。
白沐莞本想耍些凌厲的招式,聽他琴音柔和,不禁將手中力道慢慢放柔,皓腕輕轉,足尖輕點,旋身而起。整個人如同身在畫中,劍舞翩躚,猶如世間優美的舞蹈。
他一邊任由手指靈活的在琴弦上翩躚,一邊不時含笑舉眸瞥視身段姣好的少女。每當他望向她時,眸子里似有萬千星輝流轉。
琴聲徐徐,妙韻天成。
佳人舞劍,風華絕代。
一曲終畢,他輕輕起身,唇畔掛著淺淺的笑意,從身后摟住她。
白沐莞側頭抬眼與他對視,彼此未曾開口,她雙臉已經羞紅。
倚在他懷里,白沐莞笑容爛漫:“曄哥這曲子彈得真好聽,不知叫什么名字?”
“無名。”他挑眉一笑,頗有興致地說,“我為你作的琴曲,名字該由你取。”
少女略思片刻,眼珠一轉問他:“此曲柔和細膩如同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不如就叫杏雨楊柳?”
宇文曄笑意更深,百依百順地點頭附和:“甚好。”
白沐莞臉上笑意越濃,無意中目光正好落在他環于她腰間的手,忍不住嬌嗔道:“殿下快撒手放開我!”
宇文曄依言松開她,挑起薄唇由衷感慨:“若論撫琴技藝高超,我遠不如旭王。”
“旭王殿下?”白沐莞腦海中模糊憶起一個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的男童。
“旭王既是我堂弟也算表弟,他親娘是我母后的胞妹,我們情同手足。”提及勝過自己親兄弟百倍的旭王宇文元宣,宇文曄神采飛揚娓娓道來,“旭王叔英年早逝,膝下唯有宣弟一個孩子,母后憐惜他們孤兒寡母經常命人接他們進宮小住。兩年前宣弟年滿十七,父皇下旨允他襲爵。他像極了王叔的性情,平日里最愛撫琴或是潑墨揮毫,胸無大志安心做個閑散王爺。”
白沐莞聽后微微一笑:“如此聽來,曄哥與旭王殿下情意深厚,不過你這次中毒鬧得紛紛擾擾滿城皆知,為何不見旭王殿下登門探望?”
瞧出她的不解猜疑,宇文曄不禁失笑起來,耐心解釋道:“你來京城的前幾天,這小子便向父皇討了巡視燕州的美差,一晃半年還沒瘋夠不肯回來。”
“原來如此。”
白沐莞看得出來對于這位旭王,宇文曄滿眼皆是信任和寵愛,完全不同于對待他那些親兄弟。轉念一想也不覺稀奇,旭王是宗室子弟,只要他沒生出不該有的野心,自然能安度余生當位富貴王爺。不同于皇子們,他們隨時有可能威脅到宇文曄的儲君寶座,取他而代之。
宇文曄又道:“莞莞,等宣弟回到京城,我定要把為你譜的這首曲子杏雨楊柳拿給他瞧瞧,順便好讓他服氣。”
白沐莞笑著點頭,她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見小貴子匆匆進來啟稟:“稟殿下,盛親王爺和王妃登門探病,現下在前廳等候。”
“莞莞,你陪我同去。”
少女怔住:“恐怕這不合規矩吧?”
她很清楚這種場合理應由太子妃葉詩瑩陪同宇文曄待客,她和他去明顯不合禮儀,甚至是冒失唐突。
“太子妃生病不便待客。”宇文曄眸中忽明忽暗,頓了頓又道,“莞莞是父皇御筆朱批的四品將軍,盛親王夫婦登門,你豈能不去拜見。”
“也好。”
白沐莞承認他說得也有道理,況且他如此堅決的放話,她也不能拂了他的意思。
“更衣都免了。”說罷,宇文曄不以為然地牽起她就往外走,小貴子連忙低頭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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