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身子東倒西歪,計緣的步伐卻逐漸加快。
‘劫數…劫數……’
心念翻騰間,計緣左搖右晃東搖西擺的前行,漫無目的好似游魂,雙目的劇痛毫無減輕的跡象,本就模糊的視線更蒙上一層血色。
計緣右手只是死死壓在雙目之上,好似不這么做雙眼就會炸開。
身體狀況很差,可計緣腦海中卻竭盡全力思索著兩輩子的畢生學識,渴望找到一個答案,了解這天地棋盤和破解之法。
心中思緒亂竄,身子則帶著血紅之色的目光無神的四處游曳,計緣在這均天府街上搖晃著橫沖直撞,潛意識中只為找尋一件東西,而找什么卻連他自己也余力想清楚。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忽然,在街邊一處攤販前發現了所售賣的一副圍棋,剎那間思緒清明,計緣直接沖上前去抓起棋盤棋盒就走,連銀錢也顧不上付。
“哎哎哎,你……搶我的棋……”
本來沒什么精神的小販見有人搶東西,立刻要發作,卻被計緣蒼目淌血的猙獰模樣給嚇住了,話音從強到弱,居然都不敢追出去搶回棋盤棋盒。
“嗬…嗬…嗬嗬……”
呼吸發顫,有些神志不清的在心中不斷念叨著一句話。
‘我是下棋人…我是下棋人……’
狀若瘋魔的計緣一路踉蹌著跑出了城,明明重心搖擺不穩,腳步卻不斷加快,最后更是幾乎化為殘影,直奔荒野山林。
一連狂奔一晝夜,直接從均天府城直線奔出去三百余里,沖上了荒無人煙的均元山,一路不顧荊棘藤蔓野草叢生,就是哪荒往哪趕。
計緣在大山中沖竄了許久,一見到前方有一處不過兩丈深的山壁石洞,立刻好似找到救星一般,抱著棋盤向其沖去。
踉蹌著腳步進入洞壁內,青藤劍隨手解下置于洞邊,將棋盤棋盒放下,計緣癡魔般盤坐其內,滿腦子子之前的畫面和恐懼感揮之不去。
打開棋盒取出黑子白子,眼前的已經不再是凡塵棋盤,而是隨心意代入的天地大勢,隨著“啪嗒”一聲棋子落下,意境再次縱橫天野,計緣開始落子衍棋。
窺得天地大變之契,計緣絕對不能或者也更不敢同任何人說。
他有種近乎能肯定的直覺,自己這個弈棋人窺的是世界之變,行的是偷天換日定鼎乾坤之事,一旦對人說出真意,下場會遠慘于當初的青松道人無數倍,怕是他計某人乃至聽到此事之人,都會頃刻間一起化為飛灰!
沉重的壓力猶如山岳,壓得計緣喘不過氣來,他必須要自己找到一個答案,無人可求!
曾經在寧安縣的居安小閣院中,計緣同尹兆先下棋,半天能下好多局,可是此刻,每一顆棋子落下都在意境山河的虛化氣機中經過無數變遷,將已經隱沒的天地棋盤投射到眼前圍棋盤上,落一顆子就好似托舉一座山。
意境丹爐一直真火熊熊,身內法力瘋狂運轉不停一刻,只為支撐完這一次衍棋。
時間變化對此刻計緣的意識而言失去了意義,卻在身體上展露明顯。
星斗挪移月升日降,雷雨風云朝陽霞暮......
即便此刻境和意的特殊,已經很慢很慢,可計緣卻也逐漸越來越消瘦……
一天夜里。
“嗷嗚”
有悲涼的狼嚎聲在不遠處響起,不久后,一頭被趕出狼群的蒼老獨狼在夜色中小心的接近山中石窟洞壁,見到了一個僵在那里的人。
那人身體一動不動,手保持著執子的姿勢懸于棋盤上方,身上的衣衫有些襤褸,枯枝落葉堆滿身旁。
“吼嗬”
老狼伏低身體小心的接近洞壁,獠牙畢露之時有涎水滴落。
“嗡”
斜靠于洞壁外側青藤劍鋒鳴自起,劍刃滑出劍鞘僅僅半寸不到,劍鋒寒光已使得老狼如入冰窟。
“嗚…嗚嗚……”
受到極大驚嚇的老狼夾著尾巴倉皇逃竄……
大貞元德十五年,寧安縣縣學之內,今日無讀書聲。
學堂上的學生中,之前一小半年齡偏大的,除了個別回歸家宅生活之事,剩下的那些居然都得到升學機會,前往了德勝府的幾個書院。
此刻堂內的學童們最小的七歲,最大的十六歲,全都帶著崇敬和不舍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夫子,已經十五歲的尹青同樣正襟危坐其中。
尹兆先沒有說話,只是在夫子案桌前提筆書寫文章,良久之后寫完一篇,則將之輕輕吹幾下,使得墨汁更快變干,然后放置桌前一邊。
見桌上之前書就文章的一張紙上字跡已經干了,就拿過來小心折疊,將之放入一個信封中,隨后提筆在信封上寫下:夫子贈杜明。
寫完后將信封閉合放到一旁,疊加到案桌那頭已經起了厚厚一打的紙封之上。
做完這些,尹兆先再次取筆,沾沾墨水開始寫下一篇。
今天,寧安縣縣學的尹夫子,要給每一位學生寫一封信,就像當初那些輟學歸家的學生臨走所收的那一封,就像那些個升學去遠方書院的學生臨走時所收那一封。
整個學堂上鴉雀無聲,沒有任何孩子打擾自己的夫子書寫,在下頭也坐得畢恭畢正無人交頭接耳。
這種學堂紀律是出于發自內心的敬重,如今的尹兆先,夫子威嚴是不需要戒尺的,寧安縣縣學的戒尺也早就蒙灰已久。
大約又過去半個時辰,尹兆先才將筆放回筆架山,等待最后一張紙上墨跡干了后入封放好。
“好了,書信一共六十有七,全都寫完了,一會學塾課了自會一一發給你們。”
這一手尹兆先仿照了自己那摯友計緣,自覺甚妙,或多或少能讓學生堅定心氣理想。
下面的學生們全都望著尹兆先,看得尹兆先也是有些惻隱,他站起身來笑了笑。
“讀圣賢書為何?自是要回報天下,然,當今世道,想要推行圣賢之道卻又不太容易,非我一介布衣所能成。”
尹兆祥將一本手書成冊的《群鳥論一篇》拿在手上。
“夫子我好歹也是曾經州解試上文章乙等,此番重考自是有心再進一步,也好日后施展心中抱負,夫子一世育千百人,為官治世育萬萬人!”
“夫子……我聽我爹說,官場是很殘酷的,廟堂之爭殞命不見血……”
課堂上靠前位置的一名十三歲男童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這是寧安縣縣令陳升的次子,名叫陳玉淸,也是尹兆先較為欣賞的學生之一。
其實這兩年寧安縣夫子尹兆先已經在附近縣乃至兩三個書院都有了一些名氣,蓋因其教書育人很有手段,經授學子多明經達意且獨有見解,那些年齡大的學子都能憑借自身才學見解入學書院。
導致時有外縣人送孩子來寧安上學,也導致縣學的學生多了不少。
陳玉清聽父親陳升在去年年末評價過尹夫子,稱其人絕對大抱負,所作《群鳥論》和《謂知義》雖然依舊在不斷完善,可就目前而言也均非簡單書籍,但這種人正氣太盛,最易官場折戟。
這些話陳玉清有些害怕,不知為何現在沒敢說出來,就怕說出來后自己的夫子就真的回不來了。
尹兆先自然不清楚學生腦海中復雜的想法,只是感受到學子們對自己的不舍和擔憂,心里暖暖的。
“嗯,夫子我雖只是一介書生,卻也和友人談論過廟堂,自是對其有一定了解,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興許夫子我學問不夠被刷下榜來呢!”
尹兆先一句玩笑話,也把下頭的學生逗樂了,不過當真的或許只有歲數最小的那些學生,其他孩子在心中認為自家夫子絕對能考上。
尹兆先握書負背,望向學堂外園中翠竹,時隔九年再次參考州解試,如今的自己已經三十有六,算不得多老,卻也不是個年輕書生了。
只是這一次,心中的忐忑少了很多。
作出兩本好文章之后,尹兆先越來越覺得,教育育人重要,可單單在這學塾育人則力過單薄,單薄到就是這兩冊書都難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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