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緣離去得很瀟灑,但倒也不是真的就此消失不見了,而是在街頭拐道,朝著尹府的方向走去,他雖然并沒有刻意提升腳程,但步伐輕快,在此時寂靜的京城中穿街走巷也算不慢。
“咚——咚,咚,咚”“嗒……”
有打更的鑼聲和梆子聲遠遠傳來,隨后是一聲清遠的吆喝。
“天寒地凍”
黑夜中,兩個更夫一個提著鑼,一個拿著梆子,沿著街道一側,一邊搓著手一邊走著。
“咚——咚,咚,咚”
一人敲完鑼,另一人跟著敲了一下梆子,然后張口吆喝。
“嗒……”
“天寒地凍”
兩人過了一個街口,遠遠能看到尹府大門上燈火,一人搓著手哈著氣,低聲對著旁人道。
“哎,你說尹公是不是快不行了?”
這種話換白天或者人多的時候,他們是萬萬不敢說的,但此刻街上空無一人,兩人也就敢壓低了聲音私下說說,以此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寒冷上扯開。
“難說啊,這么多大夫都看不好,不說宮中御醫了,各方名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是來給尹公續命的啊!”
同伴聞言搖頭嘆息。
“哎!那些書生常說,多虧了有當今圣上有尹公在,如今才吏治清明天下升平,尹公若是去了,圣上未必不會被奸佞饞臣所蠱惑啊。”
“誰說不是啊,老百姓哪個不盼著尹公長命百歲啊,聽說婉州那邊好幾次聚萬家燈火,在廣洞湖為尹公放燈祈福呢。”
“對對對,我也聽說了,但尹公這病沒起色,又有什么辦法呢……”
兩個更夫說著都唉聲嘆氣的,本來高官的事情輪不著他們小民討論,小民也不會去討論,因為根本聽不著什么大人物的事,但尹兆先如今儼然是大貞的傳奇人物,誰都聽過幾個版本的尹公故事,若非尹公是當朝大員,換了一個前朝大臣或者已故大臣的話,估計說書的得編出不知多少個版本的書來。
一人還想說什么另一個用手肘杵了杵旁人的胳膊,示意不要亂說了,同伴抬頭一看,才發現街對角有一個白衫先生正在緩緩走來。
“咚——咚,咚,咚”“嗒……”
“天寒地凍”
兩人趕緊敲鑼敲梆子,執行一輪本職工作。
計緣遠遠地的迎面走來,聽聞這聲響,他雖然聽到了更夫的對話,但也只是遠遠朝著兩人點了點頭就路過了,兩個更夫則下意識露笑也向計緣點頭,等點完頭又有些后悔,隨后一直前行甚至都不回頭。
前頭街口拐道,就走入了一條更大的街道,正是皇城正前方靠右的榮安街,大名鼎鼎的尹府就坐落于此。
計緣到達尹府門前的時候,見除了府邸大門口的兩盞大燈籠亮著,尹府內并沒有什么燈火透出,但在另一種層面,展現在計緣法眼之下的尹府則內外通透大放光明,浩然正氣隱隱映射天際,使得高空都顯清亮。
“呵呵,尹夫子搞什么名堂呢,八成是青兒的鬼主意。”
計緣絲毫沒有為老友的身體感到擔心,這么笑了一句,倒也不急著進去,大半夜的都熟睡了,哪是訪友的時候,不過這都沒幾個時辰就天亮了,也沒必要專門破費去住一晚客棧,所以計緣干脆入了一條街對角的小巷子,找了個相對干凈順眼的角落,是在一處屋后檐下的墻角,就此一腿盤著一腿曲起,手肘抵膝以拳枕頭,閉上眼睛就這么睡去了。
這一覺,不光是休息,也是體會“游夢”之妙,恍惚之間,計緣于身外虛處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睡夢中的自己,腳踏清風而去,這一去并不是御風,但風卻好似隨著計緣的念頭四處吹拂,偏偏又顯得極其自然。
這是自衍書成就《游夢》篇以來,計緣第一次如此順暢地遁出游夢之意,以前要么失敗要么出游幾步就會消散,因此修改了不知道多少回,這次或許是終于完滿了,才如此順利。
有兩個夜游神在夜里的街頭巡視,計緣游夢而過,明明不閃不避不生二法,但兩個夜游神卻毫無所覺。
自家人知自家事,計緣自身一些個手段,是長久以來經歷過一次次考驗的,眼光同當初的他不可同日而語,自有一分自信在,神通層次如何已經能有一個較為準確的判斷。雖然他沒有見過真正的“入夢之術”,沒法有準確比較,但就從傳聞層面而論,自覺應該也八九不離十。
而且計緣也不是真的就沒有任何可比較的對象,比如當初見識過老龍的“蜃形大法”,就可以參考參考。
如“游夢”這般神通妙法,絕非是簡單的元神出竅,而是等同于“入夢”異術甚至可能凌駕于“入夢”異術之上的妙法。
實際上此刻計緣肉身元神具坐于一處,甚至氣相也沒有絲毫變化,所出游的好似僅僅是一股神念,卻又絕非如此。
真身之處感應猶在,能識細微之聲,能受清風吹拂,而出游之念明明虛無縹緲,卻亦能感受四方變化,尤其奇特的是,“遠方的計緣”甚至能感受到自身神通和青藤仙劍,明明青藤劍還懸于真身背后,但仿佛只要他愿意,此刻便能拔劍。
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于計緣有些躍躍欲試,在游覽了小半個京畿府城之后,計緣終于忍不住游夢沖天,到達高空之后,心中存思青藤劍,計緣并未回頭,以右手探向身后,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在手心處升起。
“錚——”
虛無之中劍光閃現。
猶如一個泡沫破碎,一劍還未抽出,計緣這一縷游夢之意就直接碎裂消散……
“呼……”
小巷屋后的墻角,計緣長舒出一口氣,睜開眼看看四周,再伸手揉了揉額頭,他計某人如今的心神之力可絕對算得上是挺恐怖的了,結果這么一處還覺得略有頭痛,可見剛剛拔劍一半也不是能隨便鬧著玩的。
即便如此,計緣還是很高興,頭還是照揉,嘴角也揚著笑容,若非場合不合適,說不定會放聲大笑幾聲。
青藤劍顯出身形,慢慢飛到計緣身前,在夜風中拂動飛舞幾圈,似乎有些疑惑剛剛發生的事情,明明自己一直陪在主人身邊,明明主人都沒有動過,為什么剛剛會有種順應主人之意隨之出鞘的感覺呢,可明明自己的劍刃也沒出鞘啊。
“哈哈哈哈哈……”
看到青藤劍這幅樣子,自己也還沒完全弄明白的計緣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伸手抓住青藤劍,定睛細看劍鞘上的文字和纏劍青藤,細撫過后才松手,由得青藤劍四處飛舞一陣才回到身后。
不過經過這么一處,計緣這回是真的有些累了,依然維持剛才姿勢,不出幾息時間之后就已經抵膝枕首而眠。
“嘩啦啦啦啦……”
五更天之后,京畿府開始下起雨來,不是什么瓢潑大雨,但這綿綿春雨也不算小,更不會如同雷陣雨一般,下一會就自己散去,而是一下就到了天明都沒有停下的趨勢。
計緣依然在檐下墻角睡著,外側盡是雨水,檐外的石板地面也早已經到處是細流,飄落的雨滴和濺起的雨水都偶有打在計緣身上,卻絲毫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天已經亮了,計緣卻還沒醒,這時候,背后有響動聲傳來。
“吱呀”一聲,這戶人家的后門被從內打開,一個男子端著一盆渾濁的水,站在門口朝外用力一潑,將洗臉水潑到了后門外,正要關門時余光瞥見了門外墻角。
“嗯?”
男子探出半個身子細看,見一個灰色衣衫好似儒士男子靠墻坐在屋檐下的角落,一旁就是大雨和地面的積水,半個身子都已經被沾濕了。
“當家的,怎么了?”
聽到里頭妻子的聲音,男子這才反應過來。
“哦,這,咱們家屋后坐著個人。”
“啊?叫花子?”
妻子也走到后門,男人讓開一些,容自己妻子出來看看。
“看這身打扮,也不像是個叫花子……”
“哎呀,他都被淋濕了!”
猶豫一下之后,男子將臉盆交給妻子,隨后小心走到計緣身邊,見胸口偶有起伏,該是呼吸未絕,便放心拍了拍計緣的肩膀。
“先生,先生!醒醒,先生醒醒!”
“呼……”
計緣長長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看向身前男子,面色平靜道。
“睡得熟了些。”
計緣說著坐直了身體也舒展著手臂。
那男子退開兩步,見計緣雖然可能落魄了,但坐雨側卻自有一股清朗氣度,倒是莫名有些欽佩了,換了個好面子的讀書人,這會估計都該羞憤了,因為他見過的讀書人大多如此。
“先生,若是不嫌棄,進屋來坐坐吧,烤烤爐火,喝碗米粥暖暖身子。”
“是啊先生,我們家也敬重讀書人,進來歇歇吧。”
一邊的妻子也附和丈夫的話,雖然正常情況下請陌生人到家里不好,但若心無多余之念,計緣天然就有的一股親和氣息就容易被人感受到,且他外表更無什么威脅,自然會令人比較放心。
計緣站起身來,看看自己的衣衫,再看看這夫妻兩的氣相,想了想便點頭笑道。
“好,計某恭敬不容從命,兩位好心會有好報的。”
“嗨,什么好心好報,別客套了!”
那男人也是樂了,這大先生,半個身子都濕了,早該凍得哆嗦了,還在那文縐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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