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中原皇宮那年,我一十四歲。
阿嬤說皇宮里的人比草原上的禿鷲豺狼還可怕,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我抱著阿嬤哭了好久,她眼睛本就不好,我邊哭邊為她擦眼淚,怎么也擦不干。
出嫁那天,長長的送親隊伍看不到盡頭
大兄牽著我走出掛滿五彩羊毛錦的氈帳,阿爸把我扶上馬車,又為我的小紅馬套上馬嚼子,它看起來很不適應,甩著尾巴想掙脫
我摸摸它漂亮的紅鬃毛,它看著我就慢慢安靜下來了。
以前我總纏著大兄和阿爸,讓他們陪我騎馬,這匹小紅馬也是由阿爸挑選出來,大兄親自訓練好的送我的生辰禮,我可歡喜了,我終于有自己的小馬了。
這時阿爸摸摸我的頭卻說以后到皇宮里就不能自由騎馬了,我有些難過。
車隊快要走出領地時,我挑起馬車簾回看,大兄和父親還一直站在氈房門口向我揮手。從小偏疼我的阿嬤不忍心看見我離開,沒有出來送我,她可不許在房里偷偷哭啊。
她一定在房里偷偷哭了吧
我看著阿爸他們一點點縮小的身影,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青蔥蔥的草原的邊際,忽的就被沙子迷了眼,哭得抽抽噎噎,生氣不接下氣。
斷斷續續走了半個多月,我才到了關口,踏過這道關,我便出了草原,入了中原。馬車停了下來,我透過車簾縫看到了等候多時的中原皇帝派來的接親隊伍
一色的大紅,比我送親的隊伍還要長,就像一條火龍要把我吞噬。
兩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又走了近三個月,我終于進了京城。這一路上浩大的聲勢引來萬人圍觀,那些路邊看熱鬧的人都在歡呼拍手,他們嚷著、叫著
“太好了太好了,以后不用再打仗了!”
“看這送親迎親的隊伍,多么氣派,多么體面!”
“早這樣多好,打仗還白白損失那么些物力財力”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比草原上參加節慶的人還多了。我坐在車里很著急,我的小紅馬才三歲,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千萬別受著驚嚇,別傷到人。
這么一路走走停停,擔驚受怕,好容易入了皇城。吵鬧的人聲散去,我才敢偷偷將車簾掀起一條縫,打量著這個以前只聽說過的、全天下最氣派的地方。
這里和草原可太不一樣了,沒有綠油油的大片草地,沒有散布的白色的大大小小的氈房,甚至看不到一匹馬。
這里只有高高矗立的紅墻,四四方方的高大殿宇,連路邊的小樹都被修剪得規規矩矩。我的小紅馬會適應這里嗎他們會把它和我分開嗎我有點擔心。
正想得出神,馬車卻停下了,一個低沉厚重男聲出現在我的車駕外“太子妃,無極大殿已到,該下車了”我有些懵地點點頭,才反應過來他是看不見的
“好”我說。立即有人掀開車門簾,我準備起身,才發現自己坐得太久,腿麻得一點都站不起來。
“怎么了”還是車外那個聲音。
“我……我腿麻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隨即便有一雙手伸了過來“我扶您”。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十分溫暖厚實,他卻好像顫了一顫。可能因為我手太過冰涼,與他的溫暖不同。
我從小就手腳冰涼,阿爸說這是我從阿媽肚子里帶出的毛病。阿媽在我出生時難產而死,阿爸這些年來身兼父母二職,一直沒有再娶。
阿爸……我想到阿爸,又有些難過,不由得抓緊了那雙手。
借力彎腰出車門,一瞬間刺眼的陽光便灑落下來包裹了我,我眼睛被陽光晃得睜不開,只能用指縫擋了一擋。
模模糊糊看見不遠處的高臺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有一團明晃晃的黃被簇擁在當中向我這個方向走來,就像陽光一樣。
這時已有專人扶我下了車,我回頭想謝謝剛剛扶我出車門的人,但那人早回歸進后面的隊伍中,清一色的白色盔甲,找不到了,我有些懊惱。
“怎么了”一個清亮亮的聲音滑入我的耳朵,我回頭就看見了他,我的夫君,他就站在我面前。
長身玉立的十七歲少年,墨色的眼睛流轉著光華,笑容比亮黃色的衣袍還要晃眼,左邊臉頰陷進一個淺淺的梨渦,他就帶著這樣明朗的笑容看著我,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怎么了阿翎,我的太子妃”,他喚我。
好像被蠱惑了,我鬼使神差的回握住他的手。與剛剛扶我的手不同,這雙手更纖長,骨節分明,挽起弓來一定很好看,可能比大兄還好看,想到這我的雙頰瞬間火燒一樣。
他蹙眉捏了捏我的手“怎的這樣涼阿翎,你害怕我”
“不不不是的”,我一迭口否認,配合著一串搖頭,他見我這樣笑的好開心,我害羞得不知該怎么辦,只能低頭不看他。
他卻用另一只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額發,我阿爸最喜歡這樣揉我。現在他是第二個人,如我阿爸一般的人,一想到這我不知怎的想掉眼淚。
就這么被他牽著,在前呼后擁的人群里,我和他一級級邁上階梯,這里的階梯好長好長,我們走了好久好久。
為什么要把宮殿建的這樣高呢我不知道,只能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終于我們停了下來,一個更金碧輝煌的大殿躍入眼簾,一個人高高的坐在大殿莊嚴的寶座上,那么高,讓人不敢親近。
我有點被嚇到,腳步一頓,他回頭看我,露出了溫柔鼓勵的笑。
我突然就有了勇氣,跟著他一步步走進去,走到大殿中央,去拜見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他的父親,這個天下的主人。
我不記得自己在大殿上都說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出殿的,但他手心的溫度我一直記得。回過神來我已在一處殿宇中,身邊的侍女告訴我,這是東宮的曦月殿,大婚之前我會一直住在這。
“他呢太子呢”我問,兩個侍女對望了一眼,左邊那個個頭高些的說“回太子妃,太子殿下仍留在朝堂中議事……還有…太子妃,您也要稱太子殿下為殿下”。
我怔了一怔“好”,看著她福著身子、垂著頭、眼睛低下去只看著地面,恭恭敬敬、規規矩矩。我不禁開始想念起我的拉圖婭,她是在草原上陪著我長大的侍女,比我大兩歲,但和我一樣的活潑愛笑。
就在去年,她嫁給了我大兄手下最勇猛的衛兵魯阿。
這么些年,我就看見她哭了兩次。一次是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一次是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
彼時她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卻一個人過來找我,眼睛都紅了,拉著我的手說要陪我一起去中原。我摸摸她的臉,說“婭,不可以,你還有丈夫和孩子,他們比我更需要你,你就當替我留在草原吧”她看著我,頭點得很重。
“你們叫什么名字”我笑著問
“奴婢彩屏”“奴婢彩珠”
我連忙打住“別別別,什么奴婢,你們父母聽見了會心疼的,以后就說我,別說奴婢了”。
好像從來沒有人對她們說這些似的,她倆雙雙驚訝得抬起了頭“不不不,這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僭越”高個的彩屏說,臉圓圓的彩珠在一旁拼命點頭。
我不知道她們這么固執“這不是僭越,是我允許的”,她們齊齊下拜,“太子妃……”我看這樣是又要推拒。“這是命令,我的命令”我一字一頓說。
彩珠瞬間抬起了頭,這是她第一次與我對視,我看見她圓圓的眼睛里充滿了不可置信。我笑著看她,她嘴唇動了動,沒有說什么,然后俯下身去“奴婢,我……遵命”。一旁的彩屏看著她這樣,沒有再推脫。
就寢前我問“明天我能見到太子么”。彩屏正為我攏著床帳說“明兒怕是不能,按規矩太子妃您下次見到太子就是大婚那天,今天太子親自迎您已是破例”。
我有些悵然,垂了眼睫“竟然是這樣的么,我們只見了一面,他還未了解我,我也未曾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這樣我就嫁了么”。
想著草原上的兒女,可以一起騎馬、一起射箭、一起歌舞、一起參加大大小小的慶典,當初魯阿可是向阿爸求親了五次,我才放心把拉圖雅交給他。
之前我倆還偷偷討論過,我日后中意的人要向阿爸求多少次親,阿爸才能將我嫁給他。
而現在,我離開家園迢迢萬里來嫁的人,只因著一紙詔書。
早上還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就被彩屏推起來。“太子妃,太子妃,送大婚婚服的司衣局嬤嬤到了,我們服侍您起床洗漱,去試試婚服吧”。
話剛聽到一半我就來了興致,哪還有什么困意,馬馬虎虎洗漱了就往大廳跑。
“誒!太子妃還沒梳妝呢,您慢點,別摔著!”彩珠過來扶住我。
“嘿嘿嘿,我等不及啦”我回頭笑著說。
大廳里的嬤嬤并著宮女一共五人,見了我恭恭敬敬下拜了,嬤嬤堆笑著過來扶我,開口就夸我多么有福氣,多么漂亮可人云云,聽得我腦仁兒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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