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嘉禮、小祥日、大祥祭,一連二十七日在何胤的操持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大祥祭之后終于脫去了喪服,換上了常服。皇上封何婧英為后,王寶明為皇太后。
昭陽殿中,何婧英一襲金紅色衣衫曳地,歲蓮端著葡萄站在一旁。內務府的黃忠跪在地上,這一張臉又白又胖,一看就是撈了不少油水的。
新帝登基,范貴妃就移居了壽康宮,與王寶明在一處。若不是殿外的紅漆大門和牌匾,恐怕何婧英都認不出這是昭陽殿了。
殿內積金累玉,和璧隋珠處處可見,就連何婧英的身上也是翠羽明珰。相比起來,之前范貴妃住著的那個昭陽殿,堪稱陋室。
何婧英看著內務府呈上來的賬本,臉色越來越凝重:“為何這幾日工匠的支出這么多?還有木料?宮里有宮殿在修繕?”
黃忠滿臉堆笑:“回娘娘,不是在修繕,是昭純殿換了塊藻井。”
徐貴妃自然就是徐佩蓉。
何婧英皺眉道:“為何要換?”
黃忠臉上閃過一絲猶豫,被何婧英敏銳地捕捉到了。何婧英鳳目一凜,冷聲道:“說!”
黃忠心虛地看著何婧英:“娘娘,皇上不讓說。”
“不讓說?”何婧英回頭看著歲蓮,果然歲蓮也如黃忠一樣微微低了頭。
何婧英冷笑道:“好啊,看來本宮是治不了你們是吧?”說罷何婧英把賬本摔在桌上就要走出昭陽殿去。
歲蓮知道何婧英出了昭陽殿定然是要找蕭昭業去,趕緊將何婧英攔了下來:“皇后娘娘,您別去。”
何婧英冷冷地看著歲蓮。歲蓮只好說道:“娘娘,您也別為難黃公公了。皇上也是怕您生氣,才叮囑了不讓告訴您的。”
何婧英不耐煩道:“究竟什么事?”
歲蓮低下頭小聲道:“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皇上拆了蘭若寺,將蘭若寺的玉九子鈴、藻井、仙人、騎獸、琉璃碧瓦等,搬去了崇安陵為文皇帝新修一座寶塔。徐貴妃喜歡蘭若寺的一塊藻井,就像皇上討了來安在自己的昭純殿里。”
歲蓮越說聲音越小,但何婧英卻是越來越惱怒:“胡鬧!”
前方在打仗,京城卻在大興土木!
黃忠與歲蓮砰地一聲跪在地上。黃忠顫顫巍巍地說道:“娘娘,皇上也是一片孝心,知您節儉才……”
“知本宮節儉?”何婧英回頭看了看自己堆金積玉的昭陽殿,覺得越發地好笑。
眼見何婧英又要走出昭陽殿去,歲蓮急了,膝行了幾步扯住何婧英的衣擺:“娘娘,求娘娘息怒。求娘娘放小的一條生路吧。若是讓皇上知道是奴婢告訴您這件事的,奴婢……奴婢……”說著歲蓮又朝何婧英磕了幾個頭:“皇后娘娘,奴婢還想繼續侍奉您啊。”
何婧英痛心疾首地看著歲蓮:“可本宮是一國之母啊。”
歲蓮低著頭,嚅囁著說道:“娘娘,就算您現在過去,也沒有什么用啊。”
歲蓮的聲音極低,但炸在何婧英耳邊卻如驚雷。
是,她一個皇后卻是一個最沒有用的皇后。
她有孕在身,蕭昭業并不能折騰她。所以他換了個方式來折磨她。
蕭昭業讓她變成一只母儀天下的布偶。
當初蕭昭業執意要翻修昭陽殿,她見昭陽殿太過奢華日日勸諫,但蕭昭業卻不愿聽她的,甚至干脆不見她。
昭陽殿修好,她執意不肯入住。蕭昭業便持了一把火走到昭陽殿里,說既然何婧英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他便寧愿一把火將它燒個干凈。
何婧英無奈只能進了昭陽殿。
再后來綾羅綢緞、金珠玉飾,流水樣的送入昭陽殿里。若不是何婧英稱自己愿為先皇齋戒祈福,恐怕珍饈美饌也是日日不斷。
然而這些東西從沒讓何婧英開心過哪怕一瞬。反而讓她覺得窒息,讓她覺得自己背了還不清的債,欠蕭昭業的、欠大齊的、欠百姓的。
何婧英只覺得胸口被堵住了一樣,無力地對黃忠揮揮手:“你下去吧。”
夕陽斜輝透過窗戶落在繡滿牡丹花的地毯上。這富麗堂皇雕梁畫棟的殿堂,似被血染的金絲籠。那鮮紅色的牡丹花地毯似是沾了血的雀羽,那鎏金爐鼎金得刺眼,那鳳雛玉璜白得渾濁。哪怕整室浮翠流丹,也讓人心生晦暗。
哪怕再多呼吸一口昭陽殿的檀香之氣,何婧英都會覺得自己會被這檀香的香氣憋死。
何婧英順手拿起折月劍走出昭陽殿,歲蓮大驚趕緊跟了過來。何婧英冷然道:“本宮不會去找皇上。你莫非以為本宮要弒君不成?你別跟著本宮!”
歲蓮的腳步生生頓住,她憂心地看著何婧英,欲言又止,終是什么都沒說。
歲蓮想不明白,為什么這銷金帳暖的日子,何婧英為何還是會不滿意。
繡滿了璨金色紋路的織錦霓裳衣擺長長地曳在身后,所到之處之處見到何婧英的宮人統統跪了下來。
他們怕她。
何婧英覺得可笑。她做王妃的時候,人人罵她是妖女,人人唾棄她。她做太孫妃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不得寵,不把她放在眼里。現在她是皇后,人人都怕她。
權利、地位,她都有了。何胤雖不是輔政大臣但卻是蕭昭業的心腹,何氏一族終于重獲榮光,成為大齊的第一世家。
如果她愿意,只要她愿意低下頭,她與蕭昭業還能重歸于好,成為這后宮獨寵的皇后。
但她卻夜不能寐。
她身在高處,俯覽眾生,但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無論她表現的多高傲,她只能是攀附著蕭昭業的藤蘿。
而蕭昭業,若讓她來評價,她只能用兩個字來評價,荒唐。
那日在先帝靈前,她看見的蕭昭業身上的怨氣,并不是她的誤解。
大祥祭尚未過,蕭昭業就在未央宮里召了十名舞姬歌姬。
此事被何婧英知曉,她漏夜趕去未央宮,與蕭昭業爆發了入住昭陽殿之后第二次爭吵。
先帝喪期未過,新帝登基未穩,此事若傳到言官的耳朵里招來口誅筆伐。會讓邊境將士寒心,讓朝中元老寒心。
而蕭昭業是怎么做的呢?何婧英還記得蕭昭業那個笑容。他剛剛服用了仙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他捏著何婧英的下巴,冷然道:“你不讓她們伺候朕?那你來?”
何婧英氣得發抖,但蕭昭業絲毫都不在乎,還將她的外袍當眾輕輕挑落。蕭昭業的眼中含著狠戾:“朕想殺蕭云英一幫老臣攔著朕。朕想玩幾個女人也不行?那朕這個皇帝做著有什么意思?”
他逐漸癲狂:“朕忍了那么久。正陽門外,如果不是先皇撐了過來,在街頭曝尸三日的就是朕了!你知道嗎?朕夜夜都會夢到亂石崗的血。你沒看到過,全是尸體,全是人,文皇帝的頭就滾在朕腳邊。但現在算什么?朕都當了皇帝了,先皇還給朕留了根刺,朕還偏偏拔都拔不得!”
何婧英忍了又忍:“大戰在即,軍心不可動搖。王氏一族的稅貢撐著國庫,仗不知道要打多久,糧草兵馬都需要國庫撐著……”
“夠了!”蕭昭業怒道:“連你也來跟朕講這些大道理。你們都當朕三歲小兒,什么都不懂嗎?需要讓你們來教朕怎么做一個皇帝?”
“法身,你無需如此……”
蕭昭業更加惱怒:“你不要這么叫朕!朕早就不是以前的南郡王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跟朕在一起,不就是為了你們何氏一族嗎?朕已經給了你何氏榮光了,你給朕乖乖呆在昭陽殿里,好好做你的皇后!”
“我既是皇后,便有勸諫之責!還請皇上做一個明君!”
蕭昭業眼中如同要泣出血來:“阿英,你就是算準了朕舍不得殺你是不是?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掃視了一眾跪伏在地嚇得發抖的歌姬舞姬。“不就是國喪期間,禁止宴樂么?不就是怕言官說朕不孝么?這有何難?”
“徐龍駒!”他勾了勾手指又指了指這些歌姬舞姬:“賜酒。”
何婧英渾身一顫:“皇上!怎可再造殺孽?”
“殺孽?”蕭昭業笑笑:“區區幾條下賤人命而已,算什么殺孽?”
他笑嘻嘻地看著何婧英:“哦,朕忘了,皇后有孕在身,不宜見這些骯臟東西。先請皇后回宮吧。”
那日的事情,何婧英甚至覺得記憶有點模糊。只聽見風從耳邊掠過,夾雜著地獄傳來的慘叫。
四名端著碧玉酒壺的太監在徐龍駒的帶領下,低著頭往未央宮走去。
她想阻止,但是她被侍衛與歲蓮拖著,她只沾到了那個太監的衣袍而已。
她周圍每個人都低著頭,似乎沒有人聽見她的呼喊,但他們在她身旁跪了一片。
她聽歲蓮說:“娘娘,不值得。”
未央宮的宮門關閉的時候,她分明地聽到未央宮里的歌姬舞姬們喊著:“皇后娘娘饒命。”
皇后娘娘饒命。
她能饒誰的命?也許她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她清楚的知道,如果國破必定家亡,若是未來蕭昭業被廢的結局沒有改變,她與何家必定死無葬身之
何婧英不明白為何蕭昭業會忽然變得那么偏執。或許是因為蕭練的出現,或許是因為皇上留下了叛變的蕭子良。
何婧英辯不清蕭昭業癥結的在哪,但有一個地方,卻是不能在留了。
何婧英就這么一路走到了天師閣。
不像上次,她進天師閣還需要與翻墻進來,現在她是皇后誰敢攔她。
鬼面郎君剛準備回道寢殿,就看見何婧英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霎時間鬼面郎君就覺得自己的血涼了一半。但他還來不及行禮,就見何婧英看也沒看他,徑直朝丹房走去。
鬼面郎君大驚,趕緊跟著跑了過去:“娘娘,娘娘,貧道還沒給娘娘請安呢。娘娘這么著急干什么?”
何婧英腳步不停,冷冷丟下一句:“天師自稱貧道,太上老君同意了么?”
鬼面郎君一噎:“貧道身份卑微不敢老煩他老人家。”
何婧英頭也不回,徑直穿過垂花門走進丹房,身后的衣袍翻飛如烈火,宛如她滿身的殺氣。
何婧英沖進丹房里劈劍就將房中的瓶瓶罐罐打落在地。
一屋子的紅色藍色藥丸碎在地上被何婧英碾成齏粉,看得鬼面郎君一陣肉疼。鬼面郎君心疼道:“娘娘,您把這些都砸了,皇上要是怪罪下來,貧道扛不住啊!”
何婧英提劍回頭看著鬼面郎君莞爾道:“今日,本宮就是來燒你這丹房的。”
鬼面郎君若是摘下面具的話,何婧英就會看見他快哭了的表情:“娘娘,您這是做什么?若是皇上知道了……”
何婧英冷然道:“知道又如何?”
鬼面郎君嘆道:“娘娘,您竟然知道皇上每日都需要貧道的這些藥,您這又是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何婧英冷笑道:“難道讓本宮看著皇上被你這毒藥害死?”何婧英走進了一步,逼視道:“就像先皇一樣?!”
鬼面郎君大驚道:“娘娘,可不能這樣說,先皇可不是貧道害死的。貧道給先皇的藥都是些提神醒腦的,可害不了人。”
“那你給皇上的藥也是提神醒腦的?”
鬼面郎君面露尷尬:“這個,皇上年輕,服用一點也沒什么影響。”
何婧英提劍指著鬼面郎君:“那么本宮今日殺了你,也對皇上沒有什么影響了?”
鬼面郎君腿都要軟了,當年在亂葬崗上被人提著脖頸差點被活埋的恐懼感又來了。“娘娘,有話好說。”
何婧英是真的動了殺心。在她的記憶里,蕭昭業雖然從來不溫和,但卻也不像現在這樣冷血、偏執、不可理喻。她不知道該如何喚醒蕭昭業,她也知道導致蕭昭業變成現在這樣,不能全都怪這個藥。但是這些藥畢竟催化、加速了蕭昭業的變化。她不能再任由蕭昭業這樣沉淪下去。
何婧英一步一步逼近鬼面郎君,折月劍的劍尖都滑破了他的脖頸。
終于鬼面郎君忍無可忍,大叫一句:“和尚!你再不出來你來替我當這個天師嗎?!”
何婧英一頓。
果然丹房后面傳出一聲嘆息,蕭練穿著青色僧袍,踏著被何婧英砸了滿地的紅色藍色藥丸走了出來。
“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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