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流民遍地,焦尸遍野,宮城內卻是紅墻琉璃瓦,金珠翡翠簪。
何婧英倚在紅漆的欄桿上,手里拿了一小盅魚餌。她用涂著蔻丹的纖細手指,將小盅里的魚餌灑進池塘里。紅色的鯉魚頓時爭先恐后地搶起食來。
何婧英淡淡一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妖妃了。
一點點餌料放在池里就會將一池平靜攪碎。這世上最大的餌料便是權力。可是偏偏京城一片祥和。
何婧英扶了扶步搖:“邊境的情況怎么樣了?”
曹景昭垂首站在何婧英身旁,臉上的神色不是太好看:“皇上將軍報都交給西昌侯了。”
何婧英神色很淡,她若是還要對蕭昭業抱有什么幻想的話,那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皇上還在吃天師制的仙丹嗎?”
曹景昭搖搖頭:“皇上已經很多天沒有召見過天師了。”
何婧英頗有些詫異:“為什么?”
曹景昭苦笑道:“皇上說天師做的那些仙丹效力不如以前了,皇上這幾日都在服用五石散。”
蕭練帶回了戒神仙玉露丸的方子,讓鬼面郎君制出新的丹藥替換掉以前的神仙玉露丸。沒想到蕭昭業卻直接棄了不用,改吃五石散。
何婧英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蕭昭業。至少她與蕭練曾都認為,他們可以改變蕭昭業阻止大齊衰敗的頹勢。
何婧英頓時覺得有些乏力,眼前忽地一黑。她伸手扶住廊柱,好險才沒摔下去。
曹景昭趕緊扶著何婧英坐下:“娘娘,您身體要緊,屬下去將石太醫叫來吧?”
何婧英搖搖頭:“不用,本宮沒什么問題。”
曹景昭看著眼前說自己沒事的人。明明已經身懷六甲,但她卻比以前更瘦了。
何婧英坐著歇了一會兒才緩和了一些:“景昭,齊夫人那邊怎么樣?”
“按您說的,如果有流民有吃不起飯的,能救的都救了。齊夫人找了不少盟里的郎中去了六疾館,為窮人看病。只是……”
何婧英抬起自己的鳳眸看向曹景昭。其實不用曹景昭說何婧英也知道,扶桑盟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過是一顆赤子之心聚在了一起而已,論財力是遠遠不及那些財閥世家的。所以能救治的人自然也有限。
何婧英嘆道:“能救一個是一個吧,京城不可再亂了。”
正說著話徐龍駒遠遠地走了過來:“皇后娘娘,長城公主與長樂公主來了。”
徐龍駒話音剛落就聽見蕭芙林清脆的聲音響起:“許久未見皇后娘娘,今日來找娘娘討杯茶喝。”
的確是許久未見了,從竹邑回來之后,不僅蕭芙琳連元戈妘也許久未見了。
何婧英笑著揮揮手,讓歲蓮去準備茶水點心:“宮里不如王府自在,你們不能時時來串門子。今日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今日進宮見母妃的,順道就像皇上請了旨來見你。”
何婧英現在雖然貴為一國皇后,但實則處處受制,沒有蕭昭業的應允,她誰也見不到。若不是蕭芙琳去請了旨意來,元戈妘也是進不來的。
蕭芙琳與元個妘二人還是以前的少女模樣。何婧英見著她們二人總覺得日子還與以前一樣。“阿妘你怎么眼睛下面都是青的?可是沒有休息好?”
蕭芙琳揶揄地看了元戈妘一眼:“她定是天天想她的云宗想的唄。”
元戈妘圓圓的小臉一紅,推了蕭芙琳一下:“你慣會拿我尋開心的。”
何婧英笑道:“原本先皇就說了要為你與云宗完婚的,只是云宗守孝,怕是三年內都完不成了委屈你了。”
元戈妘睜著圓溜溜地大眼睛說道:“這有什么的。我們鮮卑族人不講究這些。”
何婧英聽她這么說,頓了頓:“如今大齊與北魏開戰,你不擔心你的族人么?”
元戈妘皺眉道:“要說擔心總是有些擔心的。鮮卑男兒好武,與大齊的不同。云宗那個人就喜歡讀書,在戰場上總是要吃虧的。”
蕭芙琳斜睨了元戈妘一眼:“鮮卑男兒好武,難道我大齊男兒就弱了么?”
元戈妘認真道:“我說的是實話啊,我見著的大齊男兒好多還不如你能打。”
蕭芙琳氣道:“元戈妘你誠心的是吧?”
元戈妘不理她:“我說的都是實話。大齊也好,魏國也好,誰輸了我都不會開心。總之打起仗來我怎么都不會開心的。我只盼著云宗能無恙才好。”
元戈妘的這份坦蕩與直率讓何婧英心生羨慕,若是自己能拋下一切只為自己而活,那應該會開心很多吧。
但是她不行,她已經被枷鎖束縛了太久。
何婧英看著元戈妘柔聲道:“你不用擔心云宗,龍驤將軍武功高強,他會保護云宗的。”
元戈妘皺眉道:“我知道龍驤將軍厲害,但戰場上刀劍無眼啊。”
元戈妘小女兒心態,一心一意地掛念著蕭子倫,讓蕭芙琳好一陣嘲笑。
元戈妘讓蕭芙琳鬧了個臉紅,將自己手里的錦盒放在桌上羞惱道:“你老是笑我,我不跟你玩了。我去看云宗母妃去了。”
蕭芙琳笑得更是意味深長:“還沒過門呢,媳婦兒禮數倒是不缺。”
元戈妘氣得一跺腳甩著自己的小辮子轉身走了。
何婧英笑意盈盈地看著蕭芙琳:“你有什么事要單獨跟我說?”
蕭芙琳抬了抬自己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單獨跟你說事?”
何婧英好笑道:“你都把妘兒氣走了,還說沒有事跟我講?”
“其實不是我有事,是祭酒大人托我來的,是關于邊陲的事。”
元戈妘雖然一心念著蕭子倫,但畢竟她與蕭子倫還未完婚,她仍然是北魏的長樂公主。軍機要事自然不能當著元戈妘說。
蕭芙琳說道:“祭酒大人要我告訴你龍驤將軍帶了二十名飛索衛去了吐谷渾。”
“什么?!”何婧英驚道。
“這龍驤將軍倒是真真讓人佩服,竟然孤身深入吐谷渾。如果吐谷渾能與我們結盟那邊境的危機就解了。”
何婧英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二十人要怎么翻過雪山進入吐谷渾?吐谷渾的主君伏連籌早就說過不與大齊往來,蕭練要怎么說服伏連籌?
蕭芙琳滿心都是對蕭練的佩服,絲毫未覺何婧英的擔憂。“龍驤將軍要是能這樣解了邊境危機,回來怎么也會被封個膘騎將軍吧?我覺得就算是被封個大將軍也是極有可能的。”
何婧英臉色迅速地冷了下去:“到時候只怕功高蓋主。”
蕭芙琳皺眉道:“不至于吧?大齊正是缺這種能征善戰的將領。皇上……”
說道此處蕭芙琳也不自信了,王氏一族、西邸一脈被清繳成了什么樣子,她雖然不參政但也看在眼里。
何婧英鄭重道:“本宮拜脫公主一件事。”
蕭芙琳見何婧英如此嚴肅,愣了一愣:“娘娘請講。”
“麻煩公主給祭酒大人帶句話,龍驤將軍此番如果勝了,請祭酒大人告訴龍驤將軍,讓將軍自請戍衛邊關,守護我大齊子民,莫要回京。”
蕭芙琳點頭道:“好,娘娘放心,我一定將此話帶給祭酒大人。”
蕭芙琳拜別何婧英后,何婧英將歲蓮喚了來。
“歲蓮,皇上今日在做什么?”
歲蓮低頭說道:“皇上下了朝就去了徐貴妃處。”
何婧英嘲諷地一笑道:“說到底徐佩蓉比本宮有本事,懷著身孕也能讓皇上日日去她處。”
歲蓮不屑道:“還不是用的那些骯臟手段,哪比得我們娘娘端莊大方。”
何婧英輕輕浮了浮茶葉沫子:“什么骯臟手段?”
歲蓮羞紅了臉啐道:“徐大人這段時間給徐貴妃送進來不少漂亮的丫鬟。據說都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徐貴妃大著肚子難道還能伺候皇上不成?”
何婧英眼中閃過一絲嫌惡。
“娘娘,徐貴妃這樣行事,您可不能容她。”
“不能容她?”何婧英諷道:“鳳印在太后手里,本宮連昭陽宮都出不了,能拿她如何?”
歲蓮氣道:“那我們就去告訴太后去!”
何婧英淺淺一笑:“你以為太后就不知道了么?”
歲蓮驚道:“她這般行事,太后怎么能……”
何婧英平淡道:“太后性子和軟,不過是不肯逆了皇上的心意罷了。”
“娘娘,您若是愿意給皇上一個好臉色,也不會便宜了徐貴妃啊。”
何婧英靜靜地看著歲蓮。歲蓮被何婧英冰冷的神色嚇到了。正是被何婧英盯得心中發毛的時候,歲蓮聽何婧英說道:“你說得對。”
看似在贊同歲蓮說的話,語氣里卻盡是嘆息。
何婧英又嘆道:“是應當讓皇上來昭陽殿一趟了。”
舊情是最容易撩撥的東西。新歡再好,也比不過少年時代的驚鴻一瞥。何婧英吩咐道:“今日十五,皇上是會去太和殿上香的。你去太和殿替我拿點香燭來。”
歲蓮喜道:“娘娘肯與皇上和好了就好。奴婢立刻就去。”
何婧英摩挲著自己衣衫上的金絲牡丹紋說道:“等等,你去將我以前穿的那件鵝黃的衣衫拿來。”
歲蓮愣了愣:“娘娘想穿那件舊衣服?可是皇上不喜歡娘娘穿得太素啊。”
何婧英譏諷一笑:“那可未必。”
蕭昭業喜歡的是她聽命于他,喜歡的是她完全被他掌控的樣子。可是最初蕭昭業喜歡上的她的時候,只是因為佛前一瞥,讓他覺得暖。
整整十年,她伴著這個人走過兩世。她唯一珍藏在心中,讓自己還能念著蕭昭業一點好的,便是她大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瞬間,她發現娶她的男子,是那個在破廟里有一面之緣的人。
少女時的悸動總是那么單純。總是覺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因由一個緣字。
長大了變發覺那些所謂的愛情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參雜了權利、欲望,變得不再干凈。
唯一純澈的也許就只有那一瞬間的初見而已。如今她卻要用這一幕來迎得君心,最終讓自己心底唯一一絲純凈的念想也要變得臟污不堪。
換下鑲金紅綢的衣裙,穿上鵝黃色的少女衣衫。這一身簡單的衣服與整座奢靡的昭陽殿格格不入,一如回不去的往昔,再是穿得像也不過是東施效顰。
何婧英看了看自己銅鏡里蒼白的臉色,輕輕掃了些胭脂在臉頰上。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吧,不施粉黛,但卻仍然是個明艷的少女。
可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難復往昔。不知道從多久開始她的眼眸不再清亮,微微上翹的眼尾也不再嬌俏,總是透著凌厲。
也不知從多久開始,眼尾就有了細細的痕跡,臉頰也不再飽滿。
她的腰肢也因為身懷六甲而凸起,怎么看也不會是少女的模樣。
不復往昔,難復往昔。
何婧英在佛像前行了一禮就轉到了佛像身后去。她極力回憶著當初的場景。那個時候她的父親剛過世不久,她被何胤帶回小山東苑去住著。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曾經與自己在一起在街頭打鬧過的小伙伴,便尋了過去。
可哪里還能在尋到當初那些小伙伴的半點蹤跡?小時候并不覺得自己與那些窮人家的小孩有多大的區別。長大了才發現將軍府的獨女與窮人家的小孩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便是再在街頭看見也是不能相認的吧。
那時的何婧英就去了平日里常去的破廟,靠著佛祖背后坐了下來。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一個人闖進破廟,跪在佛前痛哭。
此時的何婧英靠在佛像背后,只聽得佛殿的大門被推了開來。
只是再沒有少年沖進來跪在佛前痛哭。有的只是帶著薄怒與嘲諷的話語:“皇后娘娘不是在禮佛么?”
何婧英嘆了口氣,眼中竟是絕望。
蕭昭業聽聞她在禮佛想到的怕不是初識那一刻,而是她與蕭練在香云殿上談話的情景吧。
何婧英垂目將自己挽起的鬢發輕輕拉出一絲撒亂的頭發來。她曾經就是一個散漫的人,這樣看起來更像以前的自己吧。
何婧英深吸一口氣從佛像背后轉了出去。
逆著陽光,看不清何婧英的樣貌,她直視著蕭昭業的目光淺淺一笑。
蕭昭業呼吸一滯,似有深藏于心底的回憶被一陣微風喚醒。蕭昭業喃喃念道:“阿英。”
何婧英抬頭淺笑道:“皇上怎么來了?”
“朕聽說你在禮佛,就來看看。”
何婧英恭順地垂目道:“我一個女子,做不了什么,只能日日為皇上祈福吧。”
蕭昭業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你為朕祈福?”
“世間女子難道不是都會為自己夫君祈福嗎?”
難得地,蕭昭業狠戾的雙眸中劃過一縷溫柔:“你懷著身孕,這些事情交給下人做就好,不必事事親為。”
何婧英搖搖頭:“這怎么成?若是心不誠,佛祖豈不是會怪罪?”
蕭昭業爽朗地笑道:“朕都沒有怪罪,佛祖怎敢怪罪。”
何婧英垂目道:“皇上還沒有用膳吧?”
蕭昭業笑道:“皇后這么一說,朕倒真是餓了。皇后這里又什么好吃的?”
何婧英赧然道:“臣妾今日做了餞金棗翠玉豆糕。皇上想不想試試?”
蕭昭業眼神一亮:“朕倒真是好久沒有嘗過皇后的手藝了。”
歲蓮乖覺道:“娘娘日日都做,今日皇上總算是來了,奴婢這就去給皇上端來。”
聽到歲蓮這句話,蕭昭業更加欣喜,仿佛有什么東西失而復得。
席間,何婧英未提朝堂,未提前線,未提后宮中的五石散。一壺溫在泥爐上的酒,一盤餞金棗翠玉豆糕,幾疊小菜,簡簡單單一餐飯,很容易讓人相信現世溫暖。
即便是冷如蕭昭業這樣的人,也有趨暖的心。
何婧英懷著身孕,最終蕭昭業還是沒有留宿昭陽殿。
歲蓮心中遺憾,嘟噥著說道:“娘娘,您怎么沒有把皇上留下來啊?”
何婧英頗有些疲累地說道:“他解了本宮的禁足就夠了。”
蕭昭業愛著的,念著的,想著的不過是少年時的那一片心而已。時間久了只不過會讓蕭昭業看出這一切不過是假象,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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