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隨處可見押送刑徒的隊伍,鄭凡騎著馬,在其身邊還有四娘和阿銘。
靖南侯確實把鄭凡當自己人了,連他家里人的后事也是交由鄭凡去處理,鄭凡花了不少時間才把這些收尾好。
四娘和阿銘這次是陪同鄭凡一起進京的,不過出發時因為鄭凡是乘坐靖南侯的馬車,所以他們二人一直是遠遠地跟著。
等鄭凡經歷了刺激無比的燕京十二時辰后,
阿銘和四娘才被鄭凡招來一起去田宅幫忙收尸。
雖說自己沒有親自參與對門閥的肅清,但看著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從官道上一隊接著一隊的刑徒們就大概能看清楚,這一場清洗的規模,到底有多大了。
被押送的,基本都是青壯年男性,就算是稍微老一點的,送到前線去當個民夫也是沒問題的。
燕皇要清掃大燕門閥,卻沒有全部屠殺,當然了,頂尖的那些個大門閥肯定是要從肉體上堅決抹除的,但大燕門閥家族何其多,這些被強行打成“罪犯”標簽的刑徒們,將在燕皇的意志下,向南方的銀浪郡前進。
那里,
將是燕國攻乾的第一線,
而戰爭,確實會消耗很多的物資、金錢以及糧草,
但戰爭最直接的消耗品,還是人命!
鄭凡不清楚當年秦始皇征發刑徒和民夫時是否也是這般景象,但當自己親眼所見后,還是被官道上的一幕幕給震撼到了。
軍隊秉持著君主的意志開始揮舞刀鋒,
整個燕國也就開始在燕皇的命令下開始進行最為殘忍直接的戰爭總動員。
門閥擁有的龐大田產,自然是被充公了,原本屬于門閥而不屬于國家的龐大隱藏民戶群體,被朝廷重新統計造冊,他們大部分都將繼續耕種原本的土地,只是主家從原先的門閥變成了國家。
在古代,中央的集權過程,本就是中央和地方互相爭奪“土地”和“人口”的拉鋸。
在鄭凡熟悉的那個歷史進程中,似乎每一個曾創造過輝煌的古代王朝,都在創造輝煌前,進行過集權,這樣才能集中力量辦大事。
只是,在經過這些刑徒隊伍身邊時,鄭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些刑徒身上的戾氣。
原本高高在上的門閥子弟,此時卻淪為了階下囚。
大燕數百年的政治體制中,一直是姬家和世家共治天下,這些世家子弟,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是大燕這個國家的主人。
其實,皇權和世家門閥的平衡一直都沒被打破。
皇權更是因為先皇是靠著鎮北侯府的支持才繼位的,外加先皇在位時的驕奢享受,使得被進一步地萎縮了。世家門閥們,其實從未松懈對皇權擴張的提防。
但再多的提防,再多的老謀深算,都敵不過倆字:天真。
燕皇天真的相信和自己小時候搶雞腿的發小在坐擁重兵之際不會謀反,接納了鎮北侯的一切;
鎮北侯天真的相信燕皇對自己不是試探,將三十萬鎮北軍交給了自己的陛下,自己更是親自當犁,心甘情愿地背上罵名將大燕土地上存在了數百年的門閥們犁了一遍。
靖南侯天真的加入了鎮北侯和燕皇二人之間,不惜先屠滅自家滿門,以表明自己和過去的決裂。
帝王猜忌,君臣界限,在他們三個人身上似乎一點都沒得到體現,三個天真的家伙,硬生生地合力將這個大燕給翻了個天。
一代出三個梟雄,且這仨梟雄還站在了一起。
當那天鎮北軍和靖南軍騎兵在燕皇身后滾滾而來時,
百官們和門閥們心里都同時“咯噔”了一下,
他們明白,
大燕的天,
變了!
就像是在一夜之間,原本屬于他們的財富他們的地位他們的尊嚴,被徹底剝奪,他們被燕皇送到了南疆前線,要拿起兵戈,為自己忽然加身的“罪孽”去贖罪,為自己原本擁有卻又一夜之間失去的“自由”去拼殺。
他們,在鄭凡看來,很像是自己手底下的那幫蠻兵,鄭凡手底下的蠻兵是刑徒部落出身,他們的親眷被大部落掌控,而他們,則淪為了大部落征戰時的炮灰消耗品。
這些刑徒們,也是一樣,他們的家眷被控制在了原籍或者京城,等待著他們用軍功去換回自由。
從小雞變成麻雀再從麻雀變成老鷹,忽然間,又變回了小雞,又要開始繼續為變成麻雀而努力了。
“規模宏大。”阿銘感慨道。
鄭凡看著阿銘,點點頭。
阿銘雖然是吸血鬼,但他的年紀卻不是很大,至少不是大到那般夸張,和梁程是不能比的。
鄭凡更清楚,眼下的大燕,被三個夢想家給煮沸了。
相當于是梭哈上了一切,若是接下來的攻乾無法獲得巨大戰果,對外開拓沒能取得巨大成功,這煮沸的開水,就很可能燒到自己人身上。
這是一場賭博,
那三位,
在拿國運去賭。
終于,
鄭凡三人停了下來,
南望城到了。
自靖南軍撤出南望城后,許文祖終于體會到了當總兵的感覺。
但還沒呼吸多久的自由清新空氣,從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就直接把他給嚇趴下了。
好家伙,三百多斤的肥肉直接堆在了地上,身邊的隨從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他給攙扶起來。
緊接著,攜帶著屠滅自家滿門的煞氣歸來的靖南侯軍令下達,銀浪郡的世家門閥遭受了靖南軍的鐵蹄踐踏。
不過一來是因為早先因總兵府刺殺的由頭清理過一批了,再加上銀浪郡本身曾在百年前是乾國北伐的戰場,所以這里的門閥氣候倒是沒有大燕其他地方豐盛,這第二輪的清算也沒用太多的時間。
隨后,
朝廷的各項物資開始向銀浪郡輸送,向靖南軍輸送,向南望城輸送,世家門閥所累積數百年的恐怖財富被朝廷抄沒之后,馬上就被燕皇輸送向了“戰區”。
這是一場屬于大燕的國運之戰!
進了南望城,鄭凡徑直來到了總兵府。
收到下人通報后,許文祖馬上來到會客廳見鄭凡。
鄭凡正在喝茶,
一看許文祖,
“噗……”
茶水直接從嘴角溢出。
“鄭兄,鄭兄?”
鄭凡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沒事,古代這邊也沒個餐巾紙,只能將就著用衣袖擦了擦嘴。
實在是許文祖現在的造型,讓人過于猝不及防。
可以看出來,許文祖很累了,但他沒累得瘦脫相,而是累得更為虛胖,尤其是倆眼袋低拉下去后,看起來有一種濃厚的卡通效果。
至于許文祖喊自己“鄭兄”,鄭凡倒是沒怎么惶恐,六皇子都在自己面前不自稱“孤”了,許文祖不再自稱“本官”也實屬正常。
鄭守備也是覺得有趣,自己明明一直扯的是鎮北侯的虎皮,結果最后真正穿上身的卻是靖南侯的大衣。
但不管怎么樣,折騰來折騰去,自己總算是折騰出了點人樣子,不用再像以前那般頻繁地去卑躬屈膝了。
“鄭兄,來。”
許文祖親自領著鄭凡去了自己的書房,上次鄭凡也曾來過這里。
許文祖的院子里,來來往往的全是人,大家都很忙,不復上一次那般冷清。
進了書房后,許文祖將書房門關上,然后自己走到了太師椅上,直接癱了下去。
鄭凡以前只聽說過“女人是水做的”,
現在,
他見證了只要你足夠胖,你也能變成水做的。
許文祖癱坐下去后,肚子至下巴位置,還翻滾了幾疊波浪,久久不能平息。
“鄭兄啊,本官,都累瘦了啊……”
“是啊。”
鄭凡確實清楚,像熬夜太耗費精力的工作,確實容易讓人身體虛胖。
“唉啊,這當了半輩子官兒,第一次累成這樣。”
“大人為國操勞,實屬不易。”
“不說廢話了,哥哥我也就借著和你說話的功夫可以喘口氣,你是不曉得啊,我這總兵府一天得發出去多少條政令,直娘賊!”
海量的物資,海量的刑徒,一波又一波地被押送到了銀浪郡,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許文祖這個南望城總兵去操持。
也不曉得是擔心有人會掣肘還是怎么滴,南望城知府的空缺一直沒被補上。
但從鄭凡進入南望城一路上所見,城內雖然顯得有些臃腫,但還可以稱得上是井井有條。
這足以體現出許文祖的能力,或許,朝廷之所以把他調任到這里來,所看重的,應該就是他處理繁復工作的水平吧。
許胖胖也確實沒辜負朝廷的期許。
或許,人生就是這般吧;
鄭凡還記得,當初在虎頭城時,許文祖還在和自己商量著等鎮北軍反了后自己該如何如何獻城。
在那時,許文祖大部分的精力其實是放在政治斗爭和站隊之中的,簡而言之就是不像是官員更像是官僚,但現在,他雖然累,不過可以感覺出來,他精氣神依舊不錯。
不用去考慮勾心斗角,可以踏踏實實一門心思地干事,也是一種享受。
“京城的事兒,本官已經知道了,呵呵,哈哈哈哈…………”
許文祖大笑了起來。
曾經在下面琢磨著侯府計劃的二人,沒料到最后自家侯爺竟然和燕皇是穿一條褲子的,這是最夢幻的結果,但同時,也是最好的結果。
大燕,不用去面對可怕的內耗和內戰,反而可以動員出一切力量,進行百年來規模最大投入最高的一次對外開拓。
“大人,下官剛從京城回來,還沒回堡寨呢,先來這里看您來了。”
許文祖伸手指了指鄭凡,他自然是猜出了鄭凡的來意。
“放心,給你留著呢,咱倆,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鄭凡點點頭,雖然不理解自己已經成靖南侯門下走狗了怎么又和許文祖成自己人了,但上峰主動和你拉關系,你總不會傻乎乎地去破壞氛圍。
“虎威郡霍家,雖然是傳承百年的世家,但這個家族卻習武風氣濃厚,霍家子弟各個都是練家子。
哥哥我可沒把他們打散,也沒給他們分配出去,就一直留在這兒,就是給你留的。”
刑徒被押送過來,自然不是全都拿來當民夫的,他們其實更相當于是預備役部隊,或者充實入地方部隊。
靖南軍有自己的五萬后營預備役,而且類似靖南軍這種精銳,盲目地擴張只能導致其戰力的下滑,所以靖南軍并未吸納多少刑徒進來,轉而由銀浪郡各堡寨各軍所來進行吸收。
反正,地方保安部隊大部分時候都是拿來當炮灰用的,到底能不能煉出金子,那就煉煉看唄。
再帶著點陰暗思緒去猜測一下,朝廷把門閥刑徒們押送來到前線打仗,不就是為了要故意消耗他們么。
他們不死,留在國內,反而是隱患。
“霍家,多少人?”
“七百多號人。”
按照傳統,這些家族刑徒大概率會被打散后分配的,就是一個地方的流民在安置時也會注意將他們打散開去,就別說一個家族的了。
但打不打散,其實都有好處和壞處,你要是壓不住他們,這幫人聚團來反抗你,甚至一個弄不好人家心下一橫干脆連留在后方的家眷也不要了,直接叛逃去敵國也都有可能。
但你要是能壓制他們,馴服他們,七百一個姓的家族子弟,真丟到戰場上去后,很難出現那種崩潰逃跑的情況,韌性會更大。
“好,我要了,甲胄,軍械,糧草,這些……”
“放心!”
許文祖伸手示意鄭凡把他拉起來,同時道:
“下面人說我偏心就偏心唄,反正哥哥我胖,臉皮厚,嘿嘿。”
其實,糧草軍械甲胄戰馬這些,鄭凡的翠柳堡里都不缺的,但這玩意兒,反正是多多益善。
“多謝大人。”
“哎哎哎,別見外,可千萬別見外,我可是把寶押你身上了,你可千萬得給我爭口氣,眼看著戰事就快開始了,說真的,哥哥我到時候說不得也得披掛上陣的!”
“…………”鄭凡。
鄭凡腦海中浮現出了許胖胖騎著戰馬沖鋒的畫面,
然后一群人沖鋒時躲藏在許文祖身后躲避箭矢……
又或者,守城戰時,直接把許文祖當沙包用丟城門后面抵擋敵軍沖門……
當然,這些情況基本不會發生的,大燕軍隊,若是真的到連許胖胖都得沖鋒的地步,那距離亡國真的已經不遠了。
許文祖上戰場肯定是會上的,他是總兵,不可能不領軍,但他現在做的,就是根據他和鄭凡的關系,在打造自己的嫡系。
若是許文祖直到,當初砸了自己馬車的沙拓闕石,現在就在翠柳堡里躺著的話,估計……
“下官,定不負大人厚望!”
人家給你這么大的臉和這么大的好處,鄭凡真不介意大聲且誠意的行個禮。
出了總兵府,在許文祖派遣的一名親信校尉的帶領下,鄭凡來到了城內的一處校場內。
校場內,人頭攢動,里面看押著不少刑徒,有些刑徒是被上了枷鎖但大部分都沒被限制,只是被圈在了各地的區域。
校場外圍,有手持弓弩的甲士負責警戒。
里面,有不少軍頭子和書記官在里面來回穿梭。
跟在鄭凡身后的阿銘小聲對鄭凡道:
“看起來,真像是牲口市場。”
“是啊。”鄭凡點頭表示同意。
“主上,要是這仗打得不順利,那這燕國可就要出大問題了。”
“嗯。”
鄭凡也感受出來了,要說之前,他對燕皇和兩位侯爺的大氣魄表示欽佩的話,現在,他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這種大氣魄之下所蘊藏著的火山爆發征兆。
可能,以前燕國就只有一個鄭凡,但現在,燕皇親手制造出了無數個鄭凡出來。
要是對乾戰爭出現問題,同時燕皇三人其中一個出現了什么意外,那么這幫心里帶著復仇怒火的這幫人……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精英身上,都帶著門閥的標簽。
一個弄不好,就是一輪新的五代十國。
“鄭大人,霍家在這邊。”
許文祖指派的校尉領著鄭凡走到了一處柵欄前。
柵欄后頭,坐著一群人,你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們身上自帶的那種秩序。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人站了起來,主動走了過來,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校尉身上,最后,又落到了鄭凡身上。
用一種很桀驁的語氣喊道:
“喲呵,是哪位大人要買我們回去啊!”
“放肆!”
這名校尉當即呵斥道。
鄭凡卻沒顧上因對方的桀驁態度而生氣,一來他相信再怎么抱團不馴的團體,回去交給梁程和瞎子北去改造后,問題應該都不大,
二來,鄭凡此時的注意力被隔壁的柵欄給吸引住了,一如當初在前任總兵蕭大海葬禮上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一樣。
對方靠在那里,似乎是在發呆。
鄭凡先沒去理會霍家的刺兒頭,而是走到了那一側柵欄邊,伸手敲了敲,
“左兄?”
那個人聽到這聲稱呼后,先是身體一顫,隨即扭過頭看向了鄭凡。
其雙手馬上激動地抓住了柵欄,
對著鄭凡喊道:
“鄭兄,不不不,鄭大人,鄭大人,您行行好,行行好,收了我吧,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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