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望城附近的路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小攤販懶得去城內競爭或者交一筆押錢,干脆就在路兩旁支起了攤位,燕國南北風味甚至是晉楚乾的特色小吃,在這里應有盡有。
還有賣各種器具生活用品的,極為熱鬧地鋪陳開去,像是在趕廟會,生意倒還多不錯。
往來這條路的,有官兵有刑徒還有其他各色各樣的人,燕皇馬踏門閥之后將燕國的力量向南轉移,銀浪郡一下子堆積了太多太多外來人口,也就自然而然地催生了一種“畸形”的繁榮。
看似繁華,實則有種烈火烹油的調調,沸騰得越厲害的事物,往往涼得也就越快。
當然了,燕地的百姓們對此是沒什么感覺的,他們只是在專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大戰其實早已掀開了帷幕,雙方兵馬在乾國堡寨一線更是四處撕咬切割,所欠缺的,無非是靖南軍的一錘定音,或者乾國三鎮精銳的真正回擊。
燕人百姓的驕傲,或許是由來已久,至少,在路上,鄭凡是沒有看見任何關于戰爭的惶惶之感。
大燕立國數百年,何其艱難,卻都撐下來了,和北面荒漠的蠻子打,和東方三國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終究未曾落下過氣勁。
其他的先甭說,至少這國民自信是給打出來了,再者也是乾國軍隊過于不爭氣,銀浪郡一條線上,包括鄭凡在內諸多軍頭子是出渾身解數地南下搞事情,而乾國軍隊卻無一支膽敢北上。
也因此,靠近戰線的南面,是一片風聲鶴唳,而北面,則是“繁花似錦”。
首級都被安置在箱子里,從外頭是看不出來的,鄭凡也沒想著敲敲打打地弄個錦旗掛上去一路開到南望城為自己造什么狗屁聲勢。
許是因為三皇子的第五肢實在是過于高端,
做過那件事之后,對于其他揚名的事兒,仿佛都有點索然無味了。
許文祖接了這些首級需要如何做,朝廷需要如何宣傳,那是他們的事兒,鄭凡會配合,但更看重的,還是能憑這份軍功落到自己手上的實打實的好處。
槍桿子里出政權,鄭凡一直信奉這個真理,兵強馬壯,才是在亂世里生存下來的第一根基。
對這個世界越是了解深刻,就越是覺得,此時的打仗,并不是單純地玩游戲,兵多將廣,哪怕對方是大能,你也能靠人海淹沒他,可以保命,也可以殺敵。
南望城就在前方了,不過入城口排起了長隊,也不曉得前面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總之一直淤積了下去。
見隊伍不動了,鄭凡也不著急,扭頭看向身邊的阿銘,問道:
“下去吃點兒東西?”
阿銘搖搖頭,他現在存貨充足,自然對普通人的食物不屑一顧。
見阿銘不來,鄭凡就自己下了馬走向路邊的攤位,肖一波見狀也馬上下馬跟著過來伺候。
鄭凡選的是一家餛飩攤,攤位上賣餛飩的是一對小夫妻。
生意,其實不咋的。
小餛飩,是乾國江南那邊流行的吃法,小小的餛飩鮮美的湯,宛若鴛鴦戲水,自帶一股子滋味清流。
但燕人喜歡那種又大又厚實的餃子,不喜歡這類精巧的食物。
一是燕國位于北方,銀浪郡已然是燕國的南疆了,但與銀浪郡對應的乾國三鎮,依舊是被乾國人稱為苦寒之地。
所以,若是不開疆拓土,燕國人是沒機會去真正領略到所謂的江南風物的。
再者,數百年來的傳統,燕人兒郎要么在荒漠和蠻族拼殺要么就在和晉國乾國撕咬,平日里所求的,無非是大口大口地飽腹感,可沒有小口小口細品的情調。
但鄭凡因為上輩子的原因,倒是對這小餛飩挺鐘愛的,當然了,大餛飩也可以,不過得是芥菜的。
“兩碗小餛飩。”肖一波主動上前吩咐,同時先付了錢。
小本生意,可不講究吃了后再給錢,否則碗一丟你人一跑,往哪兒逮你去?
這邊銅錢落碗了,那邊餛飩才會下鍋。
沒多久,兩碗小餛飩煮好了,等待入城的隊伍,卻沒前進絲毫。
堵車堵得厲害啊。
肖一波將碗和小勺小心翼翼地遞給鄭凡,倒是沒自作多情地幫忙吹氣,而是道:
“主人,小心燙。”
鄭凡笑笑,伸手接過來。
小攤位這里,沒桌椅提供,不過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也不會吃這道口旁的小食,南望城作為曾經燕國的“小江南”,里頭的高檔酒樓館子那定然不少,自是特意留著肚子進里頭吃喝。
鄭凡和肖一波就蹲在攤位旁,道口邊的食客基本都是這個吃法,這還是愛干凈的,再隨便一點的,干脆就坐在地上吃得更是舒服。
許是沒后世味精的緣故,小餛飩不夠鮮美,但入口自由其爽滑,吃起來倒也不錯。
鄭凡一口一口地吃著,肖一波在旁邊也“哼哧哼哧”地吃著,對于肖一波來說,吃什么并不重要,陪著領導吃飯才是重中之重。
這邊小餛飩才吃下去半碗,那邊攤位上就來了第二波客人。
一個身著粗布長衫凍得不停吸鼻涕的老爺子和一個身著棉服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持劍劍客。
劍客的年紀在四十出頭的樣子,臉上滿是暗瘡,也不曉得是凍的還是本就這般長的。
老爺子左手抱著一個長帆,帆旗一角被寒風撥弄,露出了“卦”字。
“十文錢一碗,二位。”
女人等著收錢,
男人等著下鍋。
女人沒收到錢,男人的餛飩就不可能下鍋。
老爺子看向了身邊的落魄劍客,劍客目光向上,仿佛忽然發現今兒個的天空是那么的美麗動人。
老爺子搓了搓手,有些局促道:
“這個,以卦當飯,可否?”
女人馬上搖頭,男人將手里抓著的餛飩又放了回去,道:
“生意不行,實在吆喝不起啊。”
這話已經說得很實誠了,要是生意可以的話,請你吃一碗餛飩倒是無所謂,聽你算一卦也當是消遣。
但眼下生意慘淡,沒這閑情雅致也沒這富裕了。
老爺子舔了舔嘴唇,顯然是想這一口小餛飩想得緊。
人年紀越大,就會越是跟個老小孩兒似的,貪吃得緊。
只是到底還顧及著些許老皮老臉,不好意思學那潑孩在地上打滾求鬧。
落魄劍客怕了拍行囊,道:
“還有干糧。”
老爺子不聽干糧還好,一聽干糧嘴巴一撇,眼睛里就有淚珠子在打轉,委屈得緊。
“干糧干糧,你就讓你爹天天啃那干冷生硬的玩意兒,這世上,有你這樣當兒子么!”
鄭凡聞言,看向了肖一波。
肖一波露出了憨厚靦腆的笑容。
落魄劍客有些悵然;
老爺子還在委屈;
賣餛飩的小夫妻也就站著看著,反正生意不好,不急。
肖一波左手拿著碗筷,右手掏兜,取了一粒小碎銀子,丟向了攤位,道:
“給他們煮。”
“哎喲,好!”
餛飩下了鍋,開始在湯水里翻滾起來。
落魄劍客看向了蹲在那里的鄭凡二人,隨后又將目光挪開。
老爺子則是眼巴巴地盯著餛飩何時出鍋,也沒急著去感謝請自己吃餛飩的肖大善人。
“好了好了,可以出了,要老了。”
老爺子催促道。
丈夫點點頭,將餛飩出鍋,撒上并不是如何豐盛的調料,老爺子接過了碗,猶豫了一下,還是蹲在了肖一波的身旁。
那個落魄劍客也是接過了自己的碗,不過蹲在了攤位的另一頭,似乎性格過于孤僻,不喜歡湊這個熱鬧。
老爺子連吃了好幾個餛飩,又喝了幾口湯,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足之色。
鄭凡專注吃著自己碗里的餛飩,沒理睬周邊,許是前世各種作品看得太多的緣故,對這種組合,往往帶著一種“世外高人”的印象。
越是邋遢,越是落魄,人往往越是“高手”。
這一點,在沙拓闕石身上得到了證實。
但在瞧著對方手里的小餛飩后,鄭凡并不打算在此時去試探什么。
無論你是真的落魄浮游還是真的是世外高人,你吃你碗里的,我吃我碗里的,吃完后,拍拍屁股,各自做各自的事兒去唄。
老爺子看向肖一波,道:
“你要算卦?”
肖一波搖搖頭,道:“不用。”
“唉,也確實不用,你啊,是旺命,但不旺親。”
言外之意就是,你克家人。
肖一波拿著餛飩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沒說話。
好歹曾執掌過車幫,雖是個在大人物眼里上不得臺面的小幫派,但也是和三教九流打過不少交道的,這種靠一張嘴混江湖的,最擅長的,不是算命,而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你不搭理他,他就什么都說不上來了。
但這老爺子似乎沒打算放棄,轉而前傾著身子,看向鄭凡,面露討好之色,道:
“這是位貴人,貴不可言啊。”
鄭凡笑了笑,一邊吹著一邊喝著湯。
肖一波沒得到鄭凡的允許,自然不會把話頭往鄭凡身上去靠,所以繼續吃著自己的餛飩。
老爺子又安生地吃了半碗,擦了擦嘴,又開口道:
“貴人身上血氣旺了點,這是好事,又是壞事。”
前天晚上剛剛去殺了人,哪怕洗了澡,但身上的血氣能這么輕易地消散掉么?
但鄭凡依舊不為所動。
可惜了,瞎子現在還昏迷著,若是今兒個帶出來的是瞎子,他一來肯定會和自己一起下來吃餛飩,二來,正好可以和這老頭對上。
反正,他們是同行,不怕沒皮扯。
“貴人,您以后的路,自是一番坦蕩,只需貴人恪守本心,潭水渾濁,自做清魚;方可自立于世。”
這算是吉祥話吧?
萬金油的話語。
鄭凡放下了手中的碗,對老爺子拱拱手,道:
“受教了。”
“貴人就沒什么像讓老朽幫忙算算的么?”
“剛剛不是已經算過了么?”鄭凡問道。
“剛剛不算。”
鄭凡點點頭,卻道:“沒什么想算的。”
求財?不求財。
求才?家里有七個。
求仕途?眼下正做著,前面車隊里的那些箱子里,也都放滿了自己仕途路上的墊腳石。
求姻緣?有四娘在,鄭凡挺知足的。
這不是瞎話,鄭凡之所以不碰家里的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一來,那些花骨朵不符合他的口味,
二來,有了四娘幫助后,在這方面,真的很盡興了。
倒不是因為四娘在漫畫里的形象,怕自己偷吃了會如何如何,只是二世為人,對情情愛愛的這些東西,早就沒什么執念了。
興許以后對上一些公主郡主什么的倒是可能會動心,但那也是對她們尊貴的身份能讓自己男性的征服感得到滿足罷了。
這一點,鄭凡發現自己的心態,似乎有點向瞎子、阿銘他們在靠攏,這些魔王們,似乎一個個的,對女人都不是很感興趣的亞子。
“沒什么好算的。”鄭凡回答道。
自己這一世,目前來說,就是想著怎么去玩兒了,至于玩兒什么,怎么個玩兒法,這個不用人教,探索的過程,本身就是玩兒的一部分。
老爺子有些唏噓,
似乎對自己沒辦法開張混筆買賣有些遺憾,
最后只能道:
“貴人是哪里人?”
“瞧老爺子您這話問的,這里是燕國,我自然是燕人。”
“不不不,公子可不是燕人,公子,是天上人哩。”
鄭凡眼神里,有一道光彩流逝。
不明所以的肖一波則笑罵道:
“你這老梆子,安安心心吃你的餛飩就是了,用得著你瞎拍馬屁。”
拍馬屁,可是他肖一波的工作。
老爺子點點頭,道:
“一籮筐馬屁要是能換一碗餛飩,那也是值當的。”
鄭凡將碗遞給了肖一波,肖一波接過碗,送到了攤位上。
攤位上沒來第三波客人,但夫妻二人卻在下餛飩,此時正出鍋。
小夫妻倆,一人一碗,也和客人們一樣,蹲在道口旁吃著,你喂我一個,我喂你一個。
肖一波將碗和小勺放在攤位上,看著這恩愛一幕,心里不由的有些羨慕。
清貧小日子,卻能執手相依,也不為是一件幸事。
鄭凡也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不過,他看到的和肖一波不同。
在鄭凡看來,
夫妻倆都在吃自己的餛飩,這證明這餛飩沒問題,能吃。
這種思維慣性,大概是被后世的各種食品安全問題新聞給鍛煉出來的了。
堵車的狀況,似乎緩解了一些,隊伍開始慢慢往前了。
肖一波去隊伍里安排車輛,吩咐自己的手下不要歇息了,準備進城了。
鄭凡正欲起身回車隊,老爺子卻忽然開口道:
“貴人,不急,前頭才剛開始走呢,老朽我這輩子,最講一個有因就有果,從不欠人情。”
“那你要如何?”
“既然貴人不想算卦,那貴人要是想知曉什么,老朽也能跟貴人嘮叨嘮叨。”
鄭凡倒是真沒走,重新蹲了下來,道:
“我聽說,乾、晉、楚三國的達官顯貴,都喜歡養一些清客,所用之途,也不過如此吧?”
老爺子點點頭,道:
“確實。”
達官顯貴,怕寂寞,又怕沒文雅,所以會專門養一些清客,負責和自己聊天。
其實就是吹牛皮,比誰吹得高雅,比誰吹得上檔次,比誰吹得更有逼格。
“我呢,是個粗人,您老都說我身上血氣旺了,想來是看出來我是干哪個行當的了?”
鄭凡好歹從軍這么久了,無論平日里再如何憊懶當甩手掌柜,但到底是經過陣仗見過血沖過城門的軍門,被人瞧出來是軍旅人物,也實屬正常。
若是連這都瞧不出來,這老爺子這么一大把歲數那可真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您問,老朽來說,但凡老朽知道的,老朽自是答你,不藏私。”
“就因這一碗餛飩?”
“餛飩不值錢,但餛飩里的情,值錢,世間萬物,沾染上情,也就值錢了;
一如楚皇的畫,晉皇的劍,燕皇的刀,乾皇的筆,這些,自是價值連城的。
這餛飩里,有老朽的鄉愁,價格,自然是高了。”
“有理,那我就問問,乾國這次,上來了多少人馬?”
鄭凡真敢問。
老爺子居然還真敢答:
“西軍十五萬,昨日應該已經到了綿州城下,十萬禁軍走漕運,但因為出發時耽擱了,反而落在了西軍后面,但估摸著今日應該也就到了。
狼土兵自是跟在西軍后頭,由西軍掌握,監視。
五萬祖家軍要從東海沿岸過來,估計還需一些時日,但毗鄰三邊諸郡輔兵不下十萬,已然早早地開拔進入。”
“所以說,乾國三邊,將要聚集多少兵馬?”
“西軍十五萬,狼土兵五萬,不過這五萬,得打個缺口,三邊戍卒二十余萬,祖家軍五萬,臨郡輔兵十萬,禁軍十萬,這就足足是六十五萬大軍!”
六十五萬大軍,擺在乾國三邊,可以說是相當豪華了。
鄭凡又問道:
“那你可知我大燕,當有多少兵馬可以南下?”
“嘖嘖,貴人您可不是燕人。”
“但我更不可能是乾人。”
“貴人興許是沒見過上京繁華,沒見過江南風色。”
“相信我,我見過,我也能感受過,但我……不是很喜歡。”
不僅僅是鄭凡,還有手底下的諸位魔王,其實都想過這個問題,這要是開局不在燕國的虎頭城,而是在乾國,會不會更好一些?
得出來的結論還是……在燕國更舒服更自由更暢快一些。
拋開那些不談,
鄭凡如今和靖南侯田無鏡有收尸的情分,
和李梁亭,有一條羊腿的關系,
和燕皇姬潤豪,又斷子之誼,
就是那位魏公公,也想著讓自己入宮接班。
怎么算怎么著,鄭凡也應該更親昵燕國。
“唔,這樣么。”老爺子眼里有些失落。
“您還沒回答我。”
“大燕有多少兵馬可以南下,貴人難道不知曉么?”
“有時候,自家的事兒,反而外人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言之有理,那老朽就給貴人算算,銀浪郡這一線,堆了大小十多個總兵,零零總總的各路兵馬加起來,估摸著有個四五萬之眾,但良莠不齊。
靖南軍五萬,還有五萬后營,就算他十萬,燕京禁軍得負責鎮守國土,同時還要防備來自晉國的威脅。
荒漠那邊,少說也得留個十萬鎮北軍鐵騎看防。
算來算去,大燕能一時砸下來南下的,也就二十萬鎮北軍加上十萬靖南軍和數萬雜軍,合計三十多萬。”
“算算,倒也對等。”
“乾國人多,但大燕軍強,尤其是那二十萬鎮北軍鐵騎,就如一把刀,在荒漠磨了百年,今日才得以對南出鞘。
只是……”
“只是如何?”
“大燕雖悍,但大乾地大物博,這三邊之兵馬,別看現在是這般多,但真要戰事徹底拉開,大燕鐵騎再是悍勇,可能破這鐵壁城墻?”
鄭凡沒說話。
攻城和野戰是兩個概念。
尤其是在對方有充足兵力防守的時候,鄭凡兩次打綿州城,其實都沒想過正兒八經的攻城,因為他消耗不起。
“燕軍南下,民夫得發動多少?這筆帳,貴人可曾算過?”
鄭凡繼續沉默。
“最重要的是,大乾陛下一旨詔令之下,天下之軍,天下之義勇,皆可迅速成軍,莫說支援,再湊個七八十萬大軍北上也不算難事。”
要知道,乾國這些年,可一直都在養著三邊八十萬大軍和八十萬禁軍,雖然這兩支軍隊吃空餉嚴重,但這證明乾國朝廷,是能養得起這一百六十萬大軍的!
乾國大且富,不是說說而已。
“新成之軍,不堪用。”鄭凡開口道。
“打打,見見血,以老帶新,也就成軍了。
最重要的是,大燕南下,短時間內,定然不可能破開大乾三邊防御,而大乾,自可借此機會慢慢磨礪掉自身之浮躁,重整軍備。
而燕皇那邊,看似馬踏門閥,一掃妖氛,但終究是將自己擺在了極為危險的位置。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王朝,都有所依仗,蠻族靠王庭左右賢王,楚國靠貴族,晉國靠宗親氏族,大乾以士大夫治天下。
國本如堆土,一層層,一道道,最上面,才是皇室,凡事,都有其兩面,看似所謂的國之蛀蟲,其實也可稱為是國之基石。
燕人,耗不起,也撐不起,這還是不算在晉、楚和蠻族出手的前提下。”
老爺子的話用現代人的思維去解釋,大概就是一個政權發家后,想坐穩天下,總得拉一個階層一起來分享利益,既得利益階層固然是國之蛀蟲,吸食著國家的鮮血,但他們卻有維護你統治的本能。
一如先前燕皇和鎮北侯演戲時,燕國的世家門閥們只是想要給兩位侯爺封王,可從未想過將姬家從龍椅上拉下來。
若是鎮北軍真的要打算取而代之,門閥世家還是會站在皇帝這邊的,但燕皇卻將他們直接掃了,這固然于國有利,但對于統治者的統治來說,卻變得沒安全感了。
要是哪天,李梁亭死了,或者姬潤豪死了,又或者,靖南侯死了,問題自然就會出現,或者,鎮北軍本身就是一個有著自己體系的軍事集團,他們之中要是出現了其他的聲音,那該怎么辦?
沒有了世家門閥的居中調和和阻擋,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直接威脅到姬家的統治地位。
“呵呵。”
“貴人不信?”
“我們屁股沒坐在一邊。”
“貴人此言,當真絕妙。”
“哈哈,那我很好奇,老先生應是乾人,為何此時北上?”
“唉,誰叫老朽是個乾人呢。”
“那老先生何以教我?”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貴人的路,自然是坦蕩,貴人心中已然有了計較,不算卦者腳下自有路。”
“受教了。”
“都是夸夸其談,做不得數的東西。”
“我的車隊要走了,告辭。”
“貴人再會。”
鄭凡起身,這次,是真的走了,他追上了前面的馬車隊伍,上了自己的馬。
阿銘側過頭,手里拿著水囊,嘴角帶著點紅,宛若點上了胭脂,
問道:
“有事?”
鄭凡沒說話,只是想著等入城后,通報一下密諜司有乾人奸細進來了吧。
至于是否有用,估計真沒用。
鄭凡再回頭看去時,果不其然,先前的那位算命老爺子和那位落魄劍客,已經沒影了。
“阿銘。”
“你說,這世上會不會有人能夠瞧出來我們的身份?”
“主上的意思是,能瞧出來我們不屬于這個世界?”
鄭凡點了點頭。
“瞧就瞧出來唄。”
“這么灑脫的么?”
“因為多想無用。”
“也是,多想無用,不過,還是得早點發家啊,要是老子手上也有三十萬鐵騎,老子就算是火星人估計也沒人敢嗶嗶了吧?”
“嗯,主上英明。”
鄭凡伸手,
很自然地幫阿銘擦拭掉了嘴角的那一滴紅色“胭脂”,
阿銘愣住了,微微皺眉。
鄭凡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紅色,
在胯下戰馬的毛發上擦了擦,
“你倒是省著點兒喝,別一口氣喝光了,又得挨餓。”
“堡寨下面冰窖里存了好幾桶。”
“這也可以?”
“當然可以。”
“其實,剛剛我的舉動,有些惡心了。”
“主上你也知道啊。”
“但看你這么淡定,我就想著故意惡心你一下。”
“主上……英明。”
“我以為,你會殺了他。”人群中,落魄劍客開口道。
老爺子搖搖頭,道:“倒是真想出手殺了他。”
“因為那車隊箱子里,運的,都是人頭?”
老爺子搖搖頭,道:
“因為我看不穿他,此子之氣運,難以琢磨。”
“那為何不殺?他是燕人。”
“殺不得,殺不得啊,此子眼下還未曾成氣候,就算日后成了氣候,也難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放在以前,倒是想著布局幾子,權當是消遣,現在,不行。
老夫的這一口氣,還沒到當泄的時候,這氣,一泄就千里,在此子身上開口子,老夫覺得虧得慌。”
“按照你們煉氣士的說法,大亂之世,必出妖孽,他,算不算?”
“算。”
“這妖孽,在燕國。”
“你就確認,是燕國的福氣?”
“我能感覺到,你有點自欺欺人。”
“罷了,罷了,一代人管一代事,你我,是乾人,自得為這一身血肉身份負一份擔當,至于之后的事,隨他去吧。
你說得對,亂世將起,妖孽頻出,但到底能有幾個可以化身為龍,猶未可知也。”
“可惜了,我的劍,和你的氣一樣。”
“是啊,老夫的氣,是太渾厚,不得輕易開口,你的劍,太銳,刺一人即碎。”
“不動身么?”
“再等等,再等等,剛剛的餛飩,是真的好吃,是家里的味道。”
“再來一碗?剛剛那小子身邊的催巴兒給的銀子還能再下個兩碗。”
“吃一碗就夠了,回個味兒罷了,而且,想吃,也吃不成了。”
老爺子和落魄劍客的目光看向那個餛飩攤子,
人群中,忽然鉆出來十多個人,其中一個身著黑衣,其余人則是尋常販夫走卒打扮,直接將這餛飩攤給圍了起來。
為了防止引起人群騷亂,
黑衣人開口喊道:
“大燕密諜司捉拿乾國奸細,不相干者退開!”
餛飩攤的夫妻倆此時還蹲在那里,手里依舊拿著餛飩,面對周圍的密諜司番子,他們沒有絲毫的畏懼,有的,只是一種坦然。
老爺子嘆了口氣,道:
“我就說,今兒個的餛飩,很有家鄉的味兒啊。”
落魄劍客不語。
老爺子又道: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每個人,因為一個身份,又都有自己的命數,你說,從我找到你到現在,你后悔過么?”
“沒什么好后悔的,都是各自的命。”
“是啊,都是各自的命,我不喜趙家。”
“我也不喜。”
“但我是乾人,沒道理,他們愿意為大乾送命,我們倆,就能繼續飄飄欲仙,瀟瀟灑灑,沒這個道理,真的沒這個道理。”
“是沒這個道理。”
密諜司的番子還沒上前拿人,
那倆夫妻在對視微笑時,眼耳口鼻都有黑色的鮮血流出,身子,已然沒了絲毫生機。
顯然,他們給自己下的餛飩里,下了毒。
他們許是潛伏在燕國很久的銀甲衛,但最近可能發現自己的上下線出了什么問題,導致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已經有了準備。
鮮血,已經滴落進了盛著餛飩的碗里,蕩漾開去,清澈的餛飩湯,暈開了血色。
遠處的老爺子,
深吸了一口氣,
有內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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