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下庸城內外,可謂是風起云涌。
縣城守卒已然全部動員起來,同時,駐扎在附近的一座楚軍大營,即刻出動了五千兵馬向這里靠近;
另外,屈氏私兵也就是“青鸞軍”,也有兩隊兵馬正在向這里開赴。
玉盤城下,鄭伯爺替田無鏡傳令,一舉屠戮四萬青鸞軍精銳,大楚柱國屈天南也身死望江江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屈氏固然元氣大傷,但剩余的青鸞軍加上近年補充進來的新兵,戰斗力上肯定比全盛時相去甚遠,但在楚國境內也是足夠用了。
另外,附近其他類似范家的屈氏奴仆家族,也都收到了來自屈氏的命令,各家都派出了私兵向下庸城靠攏。
一個下庸城,此時正在吸引著數萬兵馬靠齊,宛若海浪從四面八方涌來拍打向唯一的礁石。
米家,并非楚國傳統貴族,但米家接連兩代出了楚國天子近臣,兩代米家家主都是和先皇以及這一代皇子一起讀書長大的,當代米家家主也被攝政王認命為楚國戶部尚書,掌管朝廷錢糧事宜。
如今,米家大小姐被人挑斷了手筋。
而四公主,
則失蹤不見。
這等事竟然發生在楚國境內,由不得皇室不憤怒,由不得屈氏不憤怒。
下庸城城墻上,一個枯瘦老者盤腿坐在城垛子上,在其身邊,站著一個持刀的將領。
枯瘦老者姓袁,名罡天;年輕武將姓厲,名牧。
東方四大國,當代燕皇登基后全國境內大肆打壓宗教勢力,一改先皇在位時“漫天神佛”的烏煙瘴氣;
乾人則向來信奉煉氣士,覺得那些人可以參透天機,玄而又玄;
晉人因三家分晉格局形成太久,赫連家祖上是野人降人出身,聞人家信儒,故而晉地沒有最為勢大的崇奉;
而楚人,信的是巫。
袁罡天是大楚十二巫正之一,這十二巫正并非按照實力劃分,事實上,巫,本就包羅萬象。
巫文化,最早起源于大夏,巫者,可勘測、可治病、可占卜、可行運、可著作等等,所以說,大楚的十二巫正,所劃分的,是十二個自巫這個原始點下分出來的十二個分支。
只不過,這些分支在其他國家已經有了新的稱謂,也不再用巫來形容。
同時,
當年山越人也有屬于自己的巫祝文化,楚侯奉大夏天子令開邊后,楚人融合吸納了山越人的巫祝文化,融入自身,并且一直發展下來,最終使得巫文化成為大楚的唯一主流信仰。
厲牧并非出自大族,事實上,他和年堯一樣,也是攝政王府邸里出來的人,現任淙州城將軍。
淙州城位于屈氏封地內,是大貴族向皇室妥協的一種產物,皇室允許大貴族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而大貴族也允許皇室在自己封地內留有駐軍。
所以,厲牧的職責,就是監控屈氏。
但現在,
那些事情都可以先放下了,眼下需要做的,是將公主找到。
四公主和米家小姐離開行轅,早早地落單出來,圖的,就是想要在成婚前可以自由自在地戲耍一番。
當朝太后,也就是攝政王和四公主的生母憐惜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所以對此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楚國風氣和乾國不同,雖說沒有大燕女子起得馬彎開弓的豪邁,但也遠遠沒到乾國女子被禮教束縛的地步。
楚人,是好浪漫的。
但是,事情,卻已經發生了,有人,在一群護衛的眼皮子底下,將公主劫走。
厲牧嘆了口氣,
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刀把。
袁罡天微微一笑,道:
“煩了?”
“嗯。”厲牧直接承認了。
在他看來,一個女人,哪怕她是公主,丟了,也就丟了吧,不值得這般勞師動眾,還得讓他這個淙州將軍特意過來組織搜找。
袁罡天搖搖頭,他懶得去對厲牧說什么要改一改這個脾氣的話,因為在可能攝政王所欣賞的,就是厲牧的這種脾氣。
世人都以為年堯年紀輕輕就封為大帥,主守鎮南關,這是來自攝政王的信任,但袁罡天知道,厲牧的恩遇,并不比年堯低。
“我大楚皇族,是鳳凰后裔,雖不似燕人那邊,依舊將貔貅一代代飼養著,但我大楚皇宮內,珍藏有火鳳精血。
每一代皇室核心成員,將有幸獲賜精血。”
厲牧聞言,不屑道:“沒用的東西。”
他曾問過攝政王,火鳳精血可否強健體魄增持氣血?
攝政王的回答是不能,只能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宛若火焰的印記,一輩子都不會脫落。
自此,厲牧就對什么火鳳精血嗤之以鼻。
袁罡天攤開手,在其掌心,有一只小小的蝙蝠正在緩緩地撐開翅膀,露出獠牙的同時,小小的瞳眸里閃爍出墨綠色的光芒。
“這是老夫精心喂養出來的黑蝠,極具靈性,可惜了,我大楚火鳳血脈早已斷絕,只能以這種保留一絲火鳳血脈的亞種進行繁衍。”
說著,
袁罡天攤開另一個手掌,道:
“厲將軍,借把刀。”
厲牧抽刀,收刀。
袁天罡掌心被劃拉出一道血口子。
“呼………”
袁天罡嘴唇微顫。
“怎么了?”厲牧問道。
袁天罡瞇了瞇眼,微微咬著牙關,道:
“只要在手指上割破個小口就可以了的。”
厲牧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只是道:“下次早點說。”
袁天罡無奈,將手掌下翻,鮮血滴落在黑蝠身上,同時口中默念巫咒。
黑蝠身上的毛發,開始顯露出一種透亮之色,不是發光,而是毛色上瞬間變得無比精致,精氣神也一下子提了起來。
“去,找到火鳳氣息。”
黑蝠飛離了袁天罡手掌,向空中飛去。
厲牧看著遠飛的黑蝠,道:“下面,就是等?”
袁天罡有些吃痛地拿出金瘡藥開始給自己掌心敷著,同時開口道:
“你們該怎么找,還是得怎么找,我呢,也有我的辦法。黑蝠是其中一個辦法,另一個辦法,就是用巫中的占卜之道來進行推演。
四公主到底是我大楚皇室,命格清晰,應該能推演出來些什么。”
厲牧點點頭,道:“你們當初也是這般幫年堯的吧?”
昔日楚皇駕崩,大楚諸多皇子爭位。
四皇子麾下年堯率忠誠于四皇子的皇族禁軍開始平叛,接連俘虜了三個皇子,其中一個,還藏身于山越人部落之中也未能幸免。
厲牧知道,這種快速行軍目標明確的表象下,肯定有外力的幫助。
就比如此時用來尋找四公主的方式,當初年堯身邊若是有巫正幫忙,一次次的“擒賊先擒王”快速平滅叛亂,也就有些理所當然了,因為那幾個皇子身上肯定也被賜予過火鳳精血。
袁罡天開始掐指,口中不斷發出晦澀難懂的咒語。
厲牧持刀,繼續靜靜地站在這位巫正身旁。
晚風吹過下庸城的城墻,帶來冬日的凜冽。
范府春暖花開的小院內,
老嫗坐在那兒,神情一會兒幸災樂禍一會兒惴惴不安。
而在家主正房所在的單獨院落內,范正文坐在屋內,和翁藏海面對面,品著茶。
如今,范府內的一大半下人以及范府子弟都已經外出,參與搜找公主的行動了,同時,作為下庸第一家族的范家,還調動了城內的糧鋪,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各路兵馬準備糧草。
這些,都是范家應該做的。
當然,不應該做的,他們也做了。
“家主,我聽說大楚皇室,身上是有火鳳血脈的。”
范正文點點頭,
轉過身,看向了暖房所在的方向。
翁藏海小聲問道:“她會出手么?”
范正文笑了笑,
“這就和做買賣一樣,誰不舍得,誰就不得不套進去賠錢。”
翁藏海摸了摸自己的長須,若有所思,隨即,道:
“可終究這般將公主安置在范家,不穩妥。”
“事發突然,沒有辦法了,只能放在范家。”
范正文頓了頓,繼續道:
“既已上船,就沒什么放開放不開的了,最壞的情況,也無非是請翁先生受點累,隨我和內人一同入晉。”
家業,范正文完全可以拋開,因為他還有退路,只要日后小六子能繼承大統,他還有很大的希望可以回來,到時候,可以掙得更大的家業。
他舍得,且是真的舍得,先有舍,才有得。
但暖房小院內,
那個老嫗終究是沒能在和自家孫子的這場無聲交鋒中占得便宜,
她開始伸手,
遮蔽范府上空的“天機”,
因為就在剛才,
她感應到了有人以推演之法正在向這里延伸而來。
同一時刻,
習慣性坐在屋頂,本著吃大戶不吃白不吃心態的阿銘,還在喝著酒。
何春來和陳道樂沒繼續陪著他,他們嚴陣以待,守在青方齋的兩個入口處,其實,守和不守,沒什么區別。
阿銘一個人喝酒,有點寂寞。
直到他的視線里,看見天上飛來一只蝙蝠。
阿銘招招手,
蝙蝠不理睬他,而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在范府上空開始盤旋。
阿銘不高興了,
露出了獠牙,
發出輕微的低吼,
下一刻,
蝙蝠身子一顫,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一抹諂媚和畏懼,
從空中落下,
落在了阿銘的肩膀上。
阿銘伸手摸了摸蝙蝠的腦袋,
輕聲道:
“乖。”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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