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關一線的戰況,眼下成為了整個楚國最為關心的一件事。
只因為那個領兵的男人叫田無鏡,只因為他麾下的那支兵馬叫靖南軍。
楚人不敢懈怠,因為當初晉人也曾懈怠過,然后晉國沒了。
公主還未找到,雖說淙州城將軍厲牧奉命率兵回援邊疆,據說那位巫正,也已經回郢都坐鎮;
但外圍的各路兵馬,依舊在繼續搜找著公主的下落。
下庸城不大,一側連著蒙山,一層遙遙相對著齊山,另外兩側的卡口這一鎖,不僅僅是使得來往的商隊無法通行,就是那些打算趁著過年前賺了銀子回家的行人,也不得不滯留了下來,還有一個幫派,叫豬油幫。
豬油幫是個丐幫的名字,手下大概三四十個幫眾,都是十多歲的少男少女,也就是小乞兒,他們湊在一起,成了一個幫派。
名字不霸氣,但卻代表著一種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
因為外部封城的原因,導致原本打算在此時離開下庸前往聚安城的豬油幫幫眾,不得不停在下庸城繼續苦熬著日子。
原本他們的幫主想著的是公主和屈氏嫡長子大婚,幫眾們去聚安城,怎么著都能撿到幾次“與民為樂”的機會,幾頓飽飯是必須的,運氣好點,還能蹭點兒隨街散發的賞錢,怎么著也算是為新的一年開了一個好頭。
而這一日,
范府治喪,
范府家主夫人文氏因病去世。
豪奢之家的白事,自然不是小打小鬧,一場白事下來,足以驚動整個下庸城。
豬油幫一眾幫眾在幫主的帶領下,特意拿出幫里的積蓄買了不少煤炭柴火,在蟻民巷的聚居之處燒了不少熱水開始洗澡。
他們這些乞兒平日里是很少洗澡的,一來洗得太干凈出去討錢討飯就沒那么方便了;二來冬日天氣寒冷,身上多一層污垢等于是多了一層不要錢的保暖衣物,可舍不得洗掉。
但今兒不同,乞兒們衣服雖然破破爛爛的,但人是干凈了,成群結隊去了范府門口去攬活計,治喪的事情繁瑣,需要的人也多,自然就有他們的活計,辦完活兒后能得一個竹簽,靠竹簽可以領利是。
也是個紅包,但不同于喜事兒的紅包,范府出手大方,自是不缺這點兒小錢,對于豬油幫幫眾而言,這確實是一筆不小的幫派收入。
范府對街的一家羊肉湯店里,一個十五歲左右身上臟兮兮的孩子懷里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正在喝著羊湯。
大孩子吃羊肉,小女童喝湯吃餅子。
倆人很自覺地坐在店鋪靠窗的位置,現在是冬日,靠窗位置冷,沒什么人坐,也能避免驚擾到其他客人,讓店家看自己順眼一些。
倆人桌上還放著兩根竹簽,范府發的,各類竹簽顏色不等,有的是可以去換銀錢的,有的則是可以換一頓小食。
就在這時,一行人走入了湯店。
為首是一男子,身著錦袍,看起來就氣度不凡,在其身旁,還有兩女一男。
一個女子成熟美艷,坐下來后自成風流,一個女子則看起來像是個小丫鬟一般,另外還有一個男子,自覺坐在角落,拿著酒嚢在喝自己的。
尋常人來湯店,基本都是點的一份羊湯加一張餅子,餅子算是點湯時附贈的,算是套餐。
而家境好一些的主顧則覺得湯碗里的這點羊肉吃起來不爽利,就比如這剛剛坐下來的一桌,點了三碗羊湯,外加兩盤冷切羊肉一盤豆子一盤野菜涼拌。
在這冬日里,喝著羊湯就著小菜,可謂是真正的一種享受。
下庸出美食,因為范府在這里的緣故,往來客商不少,有錢人的比例比其他縣城多很多,對吃食上自然也就挑剔不少,再者來客云集,帶來了不少其他地方的口味需求,美食也是需要靠著不斷交流碰撞來進行改進提升的。
所以,這家店的湯,鄭凡很是滿意。
店老板先前上來打招呼時還說范府老爺也就是范正文,也挺好他們這一口,時常派人過來點外食送入府,所以這次范府治喪,他們家也送上了銀奉。
老板這話不假,因為這家店,本就是范正文向鄭凡介紹的。
鄭凡還問范正文,以范家的財力,將這家店收過來,廚子進府,豈不是更為方便?
正在忙著和給妻子“治喪”的范正文倒是顯露出一股難得的灑脫,開了句玩笑,
“別家的女人真要收進家里來,就沒那么讓人心動了。”
鄭伯爺一開始還覺得老范開了個玩笑,
回去后才察覺過來,
這貨有點雙關吶。
鄭伯爺喝湯,不會去撕餅子進去泡的,因為上輩子曾一度很神往羊肉泡饃,后來真去了一次吃泡饃后,發現有些失望。
后來在這個世界喝湯,倒是愿意兩口湯,再咬一口餅子,吃得清明。
故而四娘沒幫鄭凡撕,但一旁被易容過的公主卻主動拿過餅子開始細細地幫鄭凡撕塊。
鄭伯爺愣了一下,也就沒阻止她。
食物嘛,做到天上去,它的主要作用還是墊饑,但食物上的附加值可就不同了。
對面,少年郎繼續吃著肉,女孩則在咬著餅子。
鄭凡瞧見那一桌,見那個少年郎在盯著自己看,不由招招手。
少年郎毫不猶豫地放下湯碗小跑著過來,還對著鄭凡跪了下來:
“給爺請安,爺福康。”
“怎么就給你妹妹喝湯自個兒吃肉啊。”
“回爺的話,妹子腸胃不好,肉食不易消化。”
鄭凡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少年郎卻主動開口道:“爺是要出城?”
鄭凡搖搖頭。
少年郎猶豫了一下,道:“爺若是想出城,小人這里倒是有路子,就是要使點兒銀錢。”
“誰說我們要出城了?就是要出城,現在能出得成么?”
“瞧爺以及爺身邊這些姑奶奶的裝束,小人就清楚爺是打算出遠門的。”
“倒是有點兒眼力見兒。”
“爺,包給我就是了,小人帶著你們出城。”
鄭凡依舊搖頭,擺擺手,道:“莫要煩我了。”
“是,爺,小人馬上麻溜地退開。”
少年郎退回了他那張桌子旁,見自家妹子將那塊餅子啃得差不多了,忙喊道:
“掌柜的發大財,再送我家妹子半個餅子吃吃吧,待會兒廚下的臟水兒咱們兄妹給您收走。”
老板見狀,笑著搖搖頭,卻也是吩咐了小二再送了倆餅子過去。
這倆乞兒是什么人,老板清楚,少年郎就是那所謂的豬油幫幫主,這個幫派里頭別看都是乞兒,但如果真要使壞,保管能讓你買賣做不順暢。
外加這幫人雖說也是討食,但還算仗義,做買賣的,犯不著和這些跑江湖的置氣,無非是倆餅子的事兒。
少年郎又分給自家妹子一塊餅子,自己又去打了一碗湯,續湯是可以的,但不加肉了,只加湯。
等端著湯碗回來后,少年郎一邊撕著新餅子一邊繼續用眼神打量著鄭凡那一桌。
鄭凡這邊吃著喝著,也沒人說話,待得吃得差不多后,四娘去結賬,眾人起身,準備離開。
少年郎也起身,讓妹子自個兒跑回去,他則一個人跟著鄭凡一行人走。
走著走著,鄭凡在一處茶樓門口停了下來,一行人進了茶樓。
少年郎猶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也走入了茶樓。
只是,進了茶樓后,少年郎卻怎么找都找不到鄭凡一行人的蹤跡,一邊慶幸著自己省了一頓茶錢一邊摸著腦袋有些狐疑地走出了茶樓,然后快步繞到茶樓后門處,卻也依舊沒什么發現。
少頃,
少年郎嘆了口氣,走回到茶館門口,卻看見鄭凡正一個人坐在茶館靠窗戶的位置,似笑非笑地在看著他。
“嘿嘿。”
少年郎干笑了兩聲,不覺絲毫尷尬,再度跑入茶館,毫不客氣地上了鄭凡的桌,翻出茶碗給自己倒了杯茶,鄭凡點的是溫茶,不燙,少年郎一口氣喝了三碗。
鄭凡沒問少年郎跟著自己做什么,只是默默地抽出一根煙。
少年郎則發現原本跟在鄭凡身邊那伙人,現在一個都不見了。
對面茶桌上,有人在下象棋。
少年郎目光瞥過去,瞧著有些眼熱。
鄭凡見狀,伸手招呼茶館老板這里也上一盤棋。
很快,一盤上了年頭的象棋被端上來。
少年郎不需提醒,起身幫著鄭凡一起擺下棋子兒。
鄭伯爺的棋藝很臭,少年郎棋藝很深,不一會兒,鄭伯爺就被將死。
鄭凡笑了笑,重新布子兒。
少年郎再度起身幫忙。
又連下兩局,鄭凡又痛痛快快地輸了兩局。
鄭伯爺興趣乏了,沒再擺子兒,而是伸了個懶腰。
少年郎起身,去茶館伙計那兒續了茶水又小跑著回來給鄭凡倒上。
鄭凡沒喝,只是留下了茶錢,起身離開。
少年郎馬上拿著銀子去付了茶錢,還錙銖必較地找了零,這才匆匆忙忙地跑出來。
跑出來后發現鄭凡正站在街面上,少年郎馬上跟過去,在鄭凡身邊站好。
似乎是察覺到他跟上來了,鄭凡開始往前走,少年郎繼續跟在后頭。
鄭凡走入一處小巷子內,少年郎也繼續跟著。
鄭伯爺站在巷尾猶豫了一會兒,又走了出去,少年郎繼續跟上去。
繞了一圈后,鄭凡在一處牛棚那兒停下,在干草堆那兒坐下,少年郎規規矩矩地蹲坐在鄭凡面前,傻笑著。
鄭凡伸手指了指這少年郎,道:
“還真敢一直跟上來了。”
少年郎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道:“跟上來可能死,不跟上來,命肯定就沒了。”
“哪兒的人?”
“喲,爺,這話您問的可就寬泛了。”
少年郎摸了摸自己的兜兒,然后從破襖子內襯里取出來三張令牌。
“這是密諜司的,這是鳳巢的,這是銀甲衛的,還有一些小國的牌子,咱也沒好意思都帶在身上。
爺您要問我具體是哪家的,小人還真答不上來,只知道自打拉攏起這些小兄弟一起組建了幫派游蕩以來,好多家的都找上我,在我面前虎軀一震,我呢,也就順勢納頭便拜,然后丟我一塊牌子。”
銀甲衛、密諜司、鳳巢,是三個大國的情報特務部門,但這個部門,并不是神,他們會在自己很在意的目標上集中全力,洞悉一切,但在其他方面,他們就很難完全照顧到,尤其是這種最下層的眼線組織,發展起來時,就顯得有些潦草了。
反正就是給塊仿造的假牌子一點兒碎銀子外加許一個美好前景的夢,惠而不費。
倒是這少年郎,許是其幫派委實太過合適,所以居然一人挑了這么多家的“夢”。
少年郎默默地將這些牌子又全都收了回去,道:“爺,本來是銀甲衛讓我來盯著范家的,我就來了,誰能想到居然碰上了爺您。”
“你認得我?”
“瞧爺您說的,要是認得您,小人這命不早就沒了?小人這是運道不好,一來就被您給撞上了。”
“呵呵。”
鄭凡笑了笑。
這時,四公主從后頭的牛棚里走了出來,只不過四公主已經換了一身裝束,像是個女乞丐。
公主的年紀,本就不算大。
少年郎張了張嘴,像是意識到什么,隨即,跪伏下來,對著鄭凡磕了個頭。
不是他今天運道不好,被鄭凡撞上了;
而是,
他是被鄭凡挑選出來的。
“帶她離開下庸城。”鄭凡指了指身后的公主說道。
“我……”
鄭凡從懷中掏出一塊金子,是的,就是一塊金子,沒打造成元寶模樣,直接放在了少年郎的面前。
“我這個人呢,不喜歡和人講夢想,也不喜歡別人對我講夢想,我更喜歡的是,用金錢來侮辱我。
希望,你也一樣。”
“是,小人遵命。”
少年郎伸手抓住了金塊,握在手里。
“還請爺示下,何時出城?”
“待會兒就可以走了。”
鄭凡起身,
熊麗箐走過來,伸手要幫鄭凡拍褲腿上的草屑,卻被鄭凡抓住了手阻止了。
“你很快就能自由了。”鄭凡說道。
熊麗箐則苦笑道:“原以為會給我安排一個更好的方式,比如破廟里,比如,再死幾個人,我不喜歡這套衣服。”
“沒多少人會喜歡。”
“我喜歡風先生穿在腿上的帶小洞洞的褲子,聽風先生說,你很喜歡,我想以后也能穿給你看。”
“說不得你的夢想馬上就能實現,把我整個人戳成小洞洞。”
熊麗箐笑了,道:“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害怕么?”
“有點,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玩。”鄭凡說道,“其實,我本沒想著讓你和四娘待在一起的。”
“是的呢,以后就算我待在你身邊,我也做不了大的。”熊麗箐點點頭。
因為自己是女人,所以才能更懂女人。
“一路順風,元宵節見。”
熊麗箐將額頭抵在鄭凡胸口,手掌在鄭凡胸膛上摩挲著,道:“等我。”
隨后,
少年郎帶著熊麗箐走了。
鄭凡站在原地,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坐著的是范正文。
駕車的,則是翁藏海。
鄭凡上了馬車,范正文笑著道:“伯爺這是心里有些舍不得?”
“不,該舍不得的,應該是范兄才是。”
“范某感覺自己已經賺了。”
“那就好。”
翌日,
屈氏嫡長子屈培駱親領三千屈氏精銳私兵入下庸城,直入范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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