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來了!”
“野人來了,跑啊!”
伴隨著楚地農民們的尖叫聲,自東北方向,一支野人騎兵沖了出來,他們的規模并不大,只有二十多騎,除了領頭人身上有一件很簡陋的皮甲外,其余人身上都只著純粹的獸皮衣。
相較于甲胄的缺失,他們的刀卻是成制式的,同時他們背上背著的弓箭,也能看出是老燕軍的款式。
早年的大燕軍隊,除了都打黑龍旗同時尚黑以外,具體到兵器制式到甲胄制式可謂五花八門。
鎮北軍有著自己的一套體系,靖南軍也有自己的風格,各地方兵馬,也是有著自己的特色。
哪怕是現如今,也依舊如此;
畢竟,維系一支龐大的軍隊已經極為艱難,想要對其進行換裝……那代價則更為高昂,所以,甲胄和一些特制的兵器比如馬槊這類的,是可以當傳家寶,爺父孫傳遞使用的;
可偏偏有一個地方的掌事者,一直以來都對軍隊的裝備有著一種近乎苛刻的追求,也更享受站在高臺上檢閱時,那種風色統一的景致。
晉東的換裝,在六七年前其實就已經開始了。
奉新城外的鑄造坊,早就發展到一個極為可怕的規模,同時還擁有極為成熟的鍛造技藝,再加上不斷自天斷山脈甚至是雪原內發尋到的各類礦產,這才足以支撐下晉東王府正兵的整體換裝。
其實,野人一直生活在“寶庫”上面,似乎越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它地下總能有寶貝;
可惜的是野人一缺乏探尋與挖掘能力,二也缺乏鍛造冶煉技藝;
而這些,對于魔王們而言,都不是問題。
燕國朝廷的兵部、戶部乃至于是工部,在前些年里,不止一次地發公函,好話說盡,想要從晉東這里進一些軍械。
可到最后,除了攝政王送了三百套給皇帝的親衛軍充當門面外,就再沒能掏出來一套。
就是皇帝,對此也毫無辦法,雖然晉東之地商貿發達,但軍械制造這方面,根本就不可能往外賣,是真正意義上的違禁品,且晉東軍自己用還來不及,哪可能去出口?
再者,晉東名義上屬于大燕,但實際上和朝廷之間,維系的是一種近似于朝貢一般的關系,逢年過節,雙方會派人互送一些禮品;
朝廷的軍餉和糧草是不入晉東的,而晉東,也向來對舔他們名義上的皇帝,沒太大的興趣。
如果不是他們的王爺一直壓著,同時還有隔壁楚國的威脅,再加上一統諸夏這近乎心照不宣的目標,可能晉東的軍頭們以及那些中層將領們,最想做的,就是跨過望江,去燕京城下跑馬。
大換裝自然淘汰下了一大批老式軍械,其中大部分,都是層層下放。
比如覃家倆兄弟去當輔兵時,覃老爹找當地堡寨校尉求的,就是這批積壓下來的軍械。
而對于野人,范城那邊的茍莫離直屬野人大軍,自然是會全額配給,沒理由把人家丟那么危險的地方卻還苛刻那些;
但對于這些臨時抽調入關當仆從軍的野人,肯定是不可能給什么好裝備的,他們的定義本就是炮灰,哪怕是最基礎的輔兵裝備,也得讓他們自己去拿軍功來換。
王府的態度是:
想讓狗賣力做事,
就得讓他們餓著。
好好替王府賣命,不僅有軍械可以拿,同時還有獎賞,而最大的獎賞,就是標戶的身份。
近十年來,王府不遺余力地對雪原進行精神文明的豐富與提升,
已經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很多野人的身份認知,已經開始覺得:
星辰是低賤的,
寒風是低賤的,
自己……也是低賤的。
早年的大燕,秉持著的是一種大夏民族沙文主義政策,講究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當年鎮郡主動輒就去誅人家部族,李富勝喜歡滅部落取樂就是最好的例證;
就是靖南王,率軍入雪原時,也是行的屠戮政策。
而晉東的王府,不喜歡這種肉體毀滅的政策。
確切地說,毀滅一個民族的方式,有兩種,一是最簡單也是最虧本的,叫肉體清除;二,是最劃算也是效益最高的,叫精神湮滅。
先摧毀你的信仰,再幫你重建你的“信仰”,明明是在蹂躪你剝削你,但你卻甘之如飴,且心悅誠服地跪下發自內心真誠地呼喊“我的老父親”。
瞎子是此間好手,這些年來,造反的事兒,屢屢受挫,而瞎子之所以沒發瘋也沒抑郁,就是他將很多的精力,傾注在了雪原方面。
雪原現在很多野人,已經認識到自己的發式、自己的語言甚至是自己的膚色,都是骯臟的,唯有進入雪海關,成為標戶,成為王爺的子民,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這一策略,尤其在雙方兩地百姓基礎物質生活差異性很大時,有著更好的效果;
王府推出的經由王爺設計的“帶餡兒的饅頭”,對諸夏之地的百姓都有極強吸引力,就更別提對雪原的子民了。
前年,陳道樂就曾親自寫密折,贊嘆王爺的布局深遠,更是直接指出這饅頭,哪里僅僅是帶餡兒的,是帶血的,在折子里,更是清晰地將王府對雪原的政策統稱為……“人血饅頭”政策。
王爺本人瞧見這封折子后,一時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為好。
倒是瞎子在旁邊打圓場,說陳道樂師承于自己,眼下,終于算是悟透了,也算是出師了。
“殺!”
曼頓領著自己的手下,開始對這些楚人進行殺戮,將視野可及的楚人都砍殺后,他們再翻身下馬,割取他們的耳朵收入自己的袋中,這些,是軍功的憑證,他們需要用這個,去向王府換取自己的獎賞。
因為眼下戰局位置的原因,王府絲毫不擔心這些野人仆從兵會殺良冒功,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在殺良取功。
“回去!”
曼頓已經察覺到,在不遠處已經出現了一支楚人軍隊的身影,雖然很眼饞楚人士卒的軍功,但曼頓清楚,光靠自己手下現在剩下的這些人去和楚人兵馬硬碰硬,是很不明智的。
一個月前,他手下有五十多人,現在,只剩下不到一半,他并不覺得有多可惜,因為這些手下人所獲得的軍功里,能有一部分抽成是會算在自己身上,眼下,自己距離成為“標戶”,已經越來越近了。
伴隨著野人的離去,落后一步趕到的楚軍看到地上橫躺著的缺了一只耳朵的百姓尸體,領頭的將領極為憤怒地將刀狠狠地刺入地面,以發泄他眼下心中的憤怒。
近一個月以來,大量的野人開始充斥于莫崖、問丘以及上陽郡三郡之地,正值秋收之際,專門對搶收的百姓下手;
楚軍雖然對晉東軍主力執行著收縮防御政策,但在自己內部,對這些野人騎兵的絞殺與堵截,就一直沒停止過,可他們就像是雜草一般,割除了一批又很快長出來新的一批。
最可氣的是,除了一開始他們天真地認為自己和楚軍扳手腕和楚軍發生了很多次正面沖突以外,吃了苦頭的野人們現在開始見了楚軍正規軍就早早地跑開,等楚軍離開后,他們又暗戳戳地繞回來,見到準備搶收的百姓立馬張弓搭箭。
楚軍內部組織過好幾次以騎兵為主的追殺,但這些野人在逃竄之后,還懂得如何“請君入甕”,導致楚軍追殺騎兵好幾次追著追著,就碰上了以逸待勞的晉東正規軍騎兵,這種結果,自然不會太理想。
曼頓領著自己手下們又在野外逡巡了幾日,湊夠了這一批的耳朵后,他們終于撤出了“獵殺”圈,回到了后方。
而所謂的后方,其實也在莫崖郡軍內,確切地說,現在四分之一的莫崖郡,就完全掌握在燕軍手中。
因為楚人不敢主動出擊,所以晉東這邊,調動了大量的民夫,開始修筑軍寨,營建城堡,一些原本被楚人廢棄的城池,現在也被燕人重新撿起進行著修復。
一是為了戰事需要,二則是這些設施修建好了后也不是一次性的,以后也能繼續發揮作用;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不打仗,大家閑著還得白吃飯,還是動起來做事吧。
自軍寨還有一段距離時,曼頓就示意自己手下下馬,開始牽著馬匹走,很快,軍寨內又一支晉東騎兵過來探尋校勘了他們的身份,確認無誤后,曼頓等人才得以入寨。
寨子內又一處位置,專門負責清點野人們的戰利品,相對應的獎賞也會在此時直接發放。
最受野人們歡迎的獎賞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軍功兌換“標戶”積分,達到多少積分后,就可以成為標戶,且允許帶自己的妻兒進入晉東落戶;
另一個是軍功兌換“商用券”,可以以五折的優惠去購買王府銷往雪原的商品,現如今雪原上已經被王府設了九個榷場,商品眾多,很多還是雪原生活的必需品。
一些有心氣兒的或者是個體組團進來的野人,他們往往追求的是第一種獎勵,而一些由部族聚集而出的野人們,則更多是想要第二種獎勵。
曼頓將自己和手下們收集來的耳朵都堆在了旁邊空桌上,有三個書記官負責清點。
旁邊還有兩處清點位置,這會兒也有野人隊伍在進行著清點。
其中,有一位沒有耳朵手里端著茶杯的男子在其間巡視,走到曼頓這邊時,曼頓馬上俯身行禮。
“這次收獲不錯,快到了吧?”郭東喝了口熱茶,隨意地向曼頓搭著話。
“回大人的話,快了,再出去一次,就夠了。”曼頓很是謙卑地說道。
“恭喜。”郭東禮貌性地回了一句,隨即走向另一處桌面繼續巡視。
按理說,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在這里檢查耳朵的清點,會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但這里,沒人敢輕慢于他,因為他的身份在后勤這方面,真的不低,同時很多人都清楚,他有一個好兄弟,現在在軍中任高官,主管軍紀。
郭東并沒有絲毫不適,因為他的耳朵以及鼻子,是被年堯命人挖去的,當時的他被掛在旗桿上,命懸一線,最后是王爺率軍趕到,這才救下了自己一命。
有些身上有殘疾的人,會一直抑郁于別人的目光,心里會變得自卑與敏感,郭東不同,他反而因此變得更加成熟與坦蕩;
原本的他是負責鎮南關以北糧倉的管理,現在開戰了,他被調派進軍中,管后勤之一。
看著這些楚人的耳朵,他也沒多少幸災樂禍的變態快感,可也沒什么同情。
這時,有一名手下上前:“大人,許將軍來了。”
“哦。”
郭東放下了茶杯,走了過去。
許安見到郭東,問道:“累不累?”
“身上少點兒部件反而輕松,哪里會累。”
“呵呵,剛來處理兩起野人糾紛的事。”
野人隊伍里,有幾支竟然因為搶耳朵,開始黑吃黑,這股風氣,必須要提前狠狠殺住。
“處理好了?”
“嗯,砍了幾個腦袋,然后順便來看看你。”
“好。”
這時,一名郭東手下按照郭東吩咐,拿來了一個袋子。
“你嫂子做的炒面,料加得足一些,你拿過去吃。”郭東將袋子遞給許安。
許安沒拒絕,直接收下了,這不算是行賄。
雖然一入正兵,出征時王府會包辦一切,但家里依舊可以托人來送東西,每隔一段時間,軍中書記官會幫忙寫一批信讓專人送回家。
“這還得等多久?”郭東問道。
“怎么?”許安笑了笑。
“呵,哪里有怎么。”
“這是上頭決定的事,確切地說,是王爺決定的事,再說了,現在是楚人縮著不出來,那咱們只能繼續等著了。”
“可惜了每天耗掉的糧食。”郭東感慨道。
“人命比糧食重要。”許安說道。
郭東搖搖頭,“你能說這話,我挺意外的。”
因為許安的父母,當初是被當成兩腳羊抓走了,他體會過人命不值錢的時期。
許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護腕,道:
“以前,咱們的命不值錢,現在,王爺說咱們的命,值錢了。”
“哦?”
“反正,糧食是不缺的。”許安說道。
“當然不會缺,就是怕糟蹋了。”郭東扭了扭脖子,“管了好些年糧倉,有感情了。”
許安伸手拍了拍郭東的肩膀:
“屯著,就是為了這會兒拿來用的,你得想想,對面的楚人,他們的糧食,應該是比咱們緊張的,咱們差不多毀了他三個郡的秋收了。”
許安彎下腰,湊到郭東耳邊,提醒道;“以后這種事兒,不要隨意再問人了。”
“我怕什么。”
郭東還真不用怕,他根正苗紅,父親死在楚人手里,自己被楚人用了刑,還曾被王爺賜予過“摸金校尉”,現在腰牌還掛在腰間呢。
“你身邊人呢?”許安反問道。
“你的意思是……”
“有些釘子,以前藏得很好,現在也藏不住了,還得再理一遍。”
“好,我知道了。”
“嗯,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
曼頓見郭東又走了回來,忙陪著笑。
郭東對他點點頭,又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茶水涼了,他卻不在意,繼續喝著。
清點校對結束,軍功也計算好后,曼頓心滿意足地帶著自己的手下去領飯食。
伙頭營那里人很多,每個人需要憑自己的腰牌來領取每日的飯食,這里因為是后勤往來軍寨,所以飯點并不會固定。
曼頓等人進去時,正好看見幾個剛剛吃完飯的野人,正坐在那邊的木墩兒上,其中一個臉上帶刀疤的,正在剔牙。
這幾個野人身上,穿著錦衣!
曼頓馬上帶著自己手下朝著那幾個錦衣野人跪伏下來行禮。
“呵。”
那幾個錦衣野人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王爺的錦衣親衛里,是有野人的,只不過數目并不多。
這段時間,伴隨著野人仆從兵大面積的使用,錦衣親衛也會常常派人到這些后勤營寨里來巡視,尤其是野人出身的錦衣親衛,被派遣到這里來的概率最大。
他們自己,其實也很喜歡來。
這一身錦衣,不僅在晉東軍中是榮耀的象征,在自己當初的同族人眼里,往往能夠收獲十倍百倍的快樂。
看著這些野人還在拼了命的用最為簡陋的武器和裝備在楚人地盤上冒著被楚軍截殺的風險掙著那些微末軍功,
錦衣野人就越是覺得自豪,
也無比慶幸自己當年早早地主動放棄所謂的星辰和發式,宣誓效忠晉東效忠王爺,如今,雪原牧場雪原的人甚至是雪原的陽光,都可以給他們帶來一些生理上的不適;
只覺得那里的一切,都充斥著落后與愚昧,唯有在晉東,仿佛連風,都帶著香甜的氣息。
曼頓等人的行禮,他們不屑一顧。
這些卑賤的野人賤民,哪里有資格與他們說話?
但曼頓等人不敢造次,依舊謹小慎微地緩緩起身,弓著腰,從這幾個錦衣野人身邊走過去,一個個的眼里,全是羨慕的目光;
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了,而且是……肉眼可見的追求。
前年茍莫離曾回到奉新城短暫的述職,瞎子請茍莫離喝酒。
瞎子在酒桌上說:“現在晉東的野人,越來越像是自己人了。”
昔日的野人王借著酒意,
反問了一句:
“晉東的野人,和雪原的野人,還是一類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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