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時衣
嫁時衣。
外面的風雨緊了起來,窗扇被吹得“格格”作響。檐角的風鈴叮叮的響成一片。
“你是我的女兒,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安王溫言說:“不管旁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這一點你自己要記得,你是我和你母親的親生女兒。”
小冬只覺得心里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底,從心底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
這半天原來她都憋著勁兒的,連腳尖都是繃著。
原來她這樣在乎。
是的,公主的身份她一點兒也不稀罕。她只想做安王的女兒。
最大的一樁心事解決了,小冬認真耐心聽安王往下說。
既然不是,為什么其他人總是明示暗示的,讓她以為她是皇帝的女兒?
“你母親……她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在她眼里,金馬玉堂也好,販夫走卒也好,都是一樣的人,沒有分別。這一點,錦鳳那個丫頭很象她。旁人看得比天大的東西,她們從不放在眼里。她歌兒唱得好,舞跳得也好——就象當年的貴妃崔氏。”
小冬抬起頭來。
這位崔妃,她聽說過。據說是絕代佳人,堪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妃黛無顏色”。圣德太后為了她的寵,才有了圣慈太后出頭的機會。
姚青媛若是象那位崔妃,那相貌之美自是不必說——可圣德太后怎么會喜歡她?
“那時候她也剛十歲,是做公主伴讀進的宮。不過她和錦鳳那個丫頭不一樣,她才貌雙全,那時候……暗中仰慕她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啊。”
小冬認真觀察他的神情:“父親,也是其中之一嗎?”
安王微微一笑,并不避諱:“是,我也是其中之一。不過那時候我并沒表露出來。相反,我替她和皇兄傳詞遞信,跑腿兒的活可沒少干。”
呃……小冬打量一下安王。
燭光映著他的半邊臉,看起來溫潤而儒雅。小冬一點都想象不出他跑腿的樣子。
“后來皇兄定了親,成婚前又讓我送一回信給她。她那時候已經聽說了消息——宮里宮外都知道了,她當然也聽說了。我把信給她,不放心就走。我還捏緊了帕子。她要是哭了,我想,我就把帕子遞給她……”
“那,她哭了嗎?”
安王搖搖頭:“沒有。帕子都快讓我攥出水來了,她也沒哭。”
小冬差點笑出聲來。
想不到安王也有那樣年少情怯的時候。
“皇兄成親之后,她也離了宮。喜歡她的人雖然很多,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去提親。她在京城沒有待多久,她父親病逝,母親也跟著去了,她扶靈回了遂州。”
沒人去提親是可以理解的,誰敢給皇帝戴綠帽子呀?
“后來呢?”
“我去送了她,滿肚子話,也不知該如何說,她還反過來安慰我。她年紀比我大,還因為皇兄的緣故,總拿我當弟弟似的……”
哦,原來姚青媛還比安王大——那后來這姐弟戀是怎么成的呢?對了,中間安王還娶過一位沈王妃,趙呂的娘。
真夠曲折,戲臺上唱的那些戲目,哪有真實發生的事情來的豐富精彩?
“中間過了幾年,我也定了親,成了親,有了兒子,又失去了妻子。因為一樁棘手的事情去江南,結果又遇見她。”
“我娘在江南做什么?”
怪不得外頭不了解的人,說第一任安王妃出自河東,第二位來自江南。遂州與江南差得遠著呢,原來我娘是在江南住過的。
“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偏偏又有動人的才貌,在老家遇到了許多煩難的事情……宣州有她一位姨母,她寄住在那里,生活并不如意。”
雨聲颯颯,安王忽然說:“把窗子開一扇。”
小冬走過去,推開窗,支起窗篷,外頭的雨夜漆黑一片。
能想象出來,姚青媛的處境應該是很難的。無父無母,自己生得又美,怎么能避得開周圍的人明刀暗箭?就算一退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從京城退到遂州,又從遂州退到江南,輾轉千里。天下之大,沒有她的容身之地。親情在利益與權勢面前是如此涼薄。
“后來,她和您回了京城?”
“嗯,她當時遇著了麻煩,我替她打發了。不過她并不是同我一起回的京城,是她寄住的那戶親戚,因為升遷調任而搬進了京里,她也隨著一起回了京。”
呵,又回來了。
小冬坐回剛才的位置。
這個故事真的很長,盡管安王講得很簡單。
是明珠美玉,總是難掩光輝。回了京城之后,往日里的那些人遇見了她,認出了她。
“……當時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區蘭穎還和你母親常來常往的。”
“區師傅?”
“對。”安王點了點頭:“還有明惠君,哦,這個人你也認識,就是明貴妃的妹妹。”
那不就是他們王府里從前的那位明夫人嗎?
時間這么久了,她也失蹤了多年,小冬才頭次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隨著安王的話,姚青媛的樣子,在小冬的心中漸漸豐滿鮮明起來。
她過的什么樣的生活,她有些什么朋友,她的經歷——
“那陣我只要得了空,就想往她那里去。即使進不了門,見不著她的面,只在墻外站站,心里也覺得莫名的踏實。那院子里有株很高的杏樹,春寒猶重的時候就開了一樹的花,我聽著墻里頭有人說笑,風一吹,那樹的花瓣兒就紛紛揚揚的落下來,灑了一頭一肩都是。我就站那兒發呆,忽然那墻邊的角門就開了,你母親就站在門邊看著我。原來我時常到這兒來,她早就知道了……”
安王唇邊露出淡淡的笑意,很是甜蜜。
“她讓我進去,還親手沏茶給我。后來就成了一種習慣了,每天都去。要是哪天去不成,就覺得心里空,亂,坐立難安……”
小冬靜靜聽他說下去。
“那時候……皇后對明貴妃很是忌憚。嗯,那時候她還不是貴妃,位置并不穩當。她的妹妹美貌也不遜于她,后來明惠君被接入宮中小住,區蘭穎也進了集玉堂,指點教導那些女孩子們。當時還有人說,區蘭穎更有可能得寵,皇后那陣的日子,可著實不好過。”
夠復雜的——后宮這些暗涌,安王居然能說得如此深入淺出,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把帕子攥得滴水的青澀少年了。
皇帝呢?
他肯定也不是那個忍痛放棄愛人成全帝業的深情男子了。
小冬伏在安王膝上,安王摸了摸她的頭:“好幾方人一起伸出手,只是把水攪得更混而已。我快刀斬亂麻,提了親,娶了你母親進門,圣德太后做壽的那天,我們一起進的宮,她和女眷們在一處。我這邊同人應酬,忽然一轉眼瞧不見她,問了丫鬟才覺得事情不妙——”
小冬又緊張起來。
“那天的事情……現在想來真是……”安王搖了搖頭:“我若晚到一步,事情也就難以收拾了。你母親喝了摻藥的酒,神智不清。我把她從那里帶出來,可是明惠君后來卻進了那間宮室。許她是偶然撞進去的,也可能是存心湊上去的……”
明夫人她?和皇帝?
小冬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
她早知道明夫人與安王的關系并不正常,與另外的劉、程二位不同,安王對明夫人一直就是冷冰冰的,明夫人對安王又如此忌憚懼怕。
“是誰?”
安王看了她一眼,輕聲說:“是圣德太后。”
……意料之中。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所以很多人都認為小冬是皇帝和姚青媛的女兒?而安王不過是替自己兄長養女兒?
起碼,皇后應該是這樣以為的。
可是皇帝呢?
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和他親熱過的女人是誰?小冬想不明白。
啊,是了,安王說當時伸出來手來的可不止一個人。
“卷進這件事的還有皇后,還有明貴妃。全趕在了一起,皇上酒后……病了好幾天,明惠君被指進了我們府里。過了兩個來月,你母親也有了身孕——就是你。”
所以姚青媛和皇帝之間什么也沒發生。小冬實打實不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女。
謝天謝地,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顯然眾多知情人和參與者,不是這樣認為的。
她們認為小冬是皇帝……
“明夫人怎么會進我們府呢?她明明……”
安王只說:“府里也不缺她一碗飯吃。若不是她,圣德太后娘娘和皇后又怎么能安心呢?”
小冬覺得腦袋不太夠用。
好吧,政治和宮斗一樣,很多時候都是講妥協和平衡的。
明夫人就是這樣一個權衡之下的犧牲品。
“可你母親的身子早就……當時我曾經想過,不讓她生下孩子。”
小冬抿了下唇,沒出聲。
“后來有了你。你和我們當時想過的一樣,健健康康的,又漂亮,又乖巧。你母親說她不后悔,也不遺憾。”
小冬心中百感雜集,伏在安王膝上一動不動,她在回想姚青媛的模樣。
她很瘦,聲音總是很低,伴著斷斷續續的咳嗽。
好象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她臨去時的最后一面。
更多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前幾天在行宮,皇上說起我娘……”小冬輕聲說:“問我記不記得她,還有從前的事情……”
“皇兄,他也許心中有數。”
小冬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安王。
皇帝……他,知道嗎?
小冬剛才也想不明白這個。
皇帝做為那件事的當事人,就算喝了酒,也許中了藥。不過和自己親熱的女子是誰,他……會一點不知道嗎?
“可能他……心中也希望你是他的女兒吧。他和我從來不提你母親的事,除了……你回京之后,我們說過一次……”
雨聲比方才又緊了一些,沿著窗篷,雨珠密密的向下落,連成了一線。
今天活色來不及更了……
啊,真希望一天有48個鐘頭,72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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