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長十分后悔。
若是他此刻縮在家中,不見袁自舟也就不見了。眼下不僅被迫相見,還得被迫聽解釋。
赴京趕考的舉子,拮據如桂夫子是少數,富貴如李子堅也是少數,更多的是,是當年的傅山長、而今的李宗延,這類小有家資之人。長年宿在萬賢樓有點難,偶爾來一次聽聽這辯論,倒也是負擔得起。是以,袁自舟來到萬賢樓,暢言閣已然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不過,袁自舟前來并不為聽辯。腹中有些饑餓,便點了兩個熱菜、一大碗羊湯,吃飽喝足之際,恰是一場酣暢淋漓辯論結束之際。
守在門上的袁自舟,從人群中一眼相出了傅山長,當著眾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師父?師父真的是你!師父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弟子日夜都盼著能再見師父,往日都是弟子不是,弟子不該欺瞞師父從前師門之事,更不該先認舊師……”
一場辯論才結束,多少人盯著呢。
傅山長再傻,也知道袁自舟這是硬逼自己,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李掌柜是傅振羽的忠實擁護者,和傅山長也是舊識。一看傅山長這架勢,便知道有事,忙自柜臺出來,親自客氣去拉袁自舟:“這天寒地凍的,袁大人還是隨小的去后宅。再沏上一壺好茶,不管大人有多少話,都可以傅山長說個盡興。”
去后宅?
袁自舟叫這句話給雷住了。
他方才搬出身份,都沒能叫這個掌柜開口,讓他進暢言閣。這會兒他不過逼迫了傅山長一二,就能被請進去后宅,這萬賢樓,難不成是傅家產業?
就在他怔住的剎那,李閣老已經非常老練地扶了人起來,又對傅山長道:“山長請。”
那樣子,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山長不想和袁自舟掰扯,可他更不是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人敘舊、掰扯的性子。沒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隨著李掌柜而行。
跟著傅山長出門的這些人里頭,只有林儉一個認識袁自舟。
一行人才從大堂后門走了出去,林儉便冷聲道:“姓袁的,表妹讓我轉告你,南湖書院不是你想來就來的地方,更不是你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
說完,林儉對李掌柜道:“勞煩李叔同我來。”
袁自舟眼睜睜地看著二人離去,卻只能隨傅山長一起進了后堂。
見他又要下跪,傅山長忙讓李宗延攔住人,還道:“袁大人如今是朝廷命官,傅某只是書院的小小山長。袁大人若還記得從前的情分,便不要為難傅某。”
“師父教我過三年,又是弟子有錯在先,師父怎么說,弟子便怎么做。”袁自舟把姿態擺得很低。
傅山長卻不領情,只道:“說起來,袁大人入南湖之際,我那閨女想做大人的師父,便沒讓大人正經拜師。是以,我并算不得大人之師。”
袁自舟白皙的俊顏,愈發白皙了。
他的確沒有按古禮拜師,可他同樣也沒有拜君夫子為師,是以,強辯道:“入書院,拜夫子,授業恩師便是師父。”
傅山長便道:“授業恩師嗎?我若沒記錯的話,袁大人在南湖書院三年,泰半時間都是跟著小女讀書的,偶爾才聽我的課。袁大人卻非要從南湖認一師,小女比傅某更合適。”
望著自始至終皺著眉頭、卻依平靜的傅山長,袁自舟皺起了眉尖。
這和之前想的不一樣啊!這個師父,不是最心軟的么?心軟……原來如此,自己用錯了方法。心軟的對象,自然要是弱小之人才成。
醒悟過后,袁自舟改了敘舊的方式,一臉羞愧地說:“師父和師妹,與弟子都有師徒之誼。是弟子當年年少無知、膚淺,因師妹是女子,便不想叫人知道此事。四年前,弟子知道顧家五爺正大光明地拜師妹為師后,便已知錯。大錯已鑄成,不知如何是好。這兩年在外,弟子一直自責。后經西疆與蒙人一戰,過了數日朝不保夕的日子,才醒悟過來。知錯不改,便是錯上加錯!當時便想了,若能活著回京,必向世人坦白一切!”
李宗延幾個,靜靜地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從前,都非常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可這,著實難了些!
對傅振商來說,就更難了,恨不得揍袁自舟一頓!托傅振羽最近教導之功,傅振商總算記得君子動口不動手,因道:“不要自作多情了!同富人施粥一般,我姐姐不過施舍了你些許學識,并不想做你的師父!”
自作多情四字才出,原本被袁自舟說動了三分的傅山長,一張老臉立即同窗外的梅花一個底色。
實話說,當年得知袁自舟認了舊師門,他到沒那么生氣。后來氣成那樣,不過是因為袁自舟說話不算話,竟要去旁人!可事情確如兒子道出的這四字,自己那場病,一切皆因自家眼拙,將一個人品不正的人,看作了東床快婿!
好在女兒沒有嫁給這種人,萬幸萬幸。
袁自舟親見傅山長從意動到不動,所經過的,不過是傅振商一句話。袁自舟陰厲的目光,落在了傅振商身上。
趙麟察覺,忙拉回了傅振商,還道:“大人和山長說話,咱們哪能插言?快給袁大人賠不是。”
再小的官也是官,他爹就是太過粗枝大葉,被小鬼纏住,被仗責三十發配三年,何況這個袁自舟還不是個小官!
傅振商正是少年叛逆的年齡,趙麟這么說一句,并不好使。
無奈之下,趙麟搬出傅振羽:“今日這事,我們幾個必定一字不落地告訴夫子。夫子會怎樣罰你,你自己想好了。”
傅振羽一向對他人和善,對弟弟極其嚴格,嚴格到母親林氏總是對她不滿。這不,他們才入京一個月,傅振羽發現弟弟在林氏的溺愛下,有了許多小毛病,正一一規治中。林氏但有話說,傅振羽也不同她分辨,直接搬了李子堅出來抵擋。
在李子堅這個狀元女婿的強硬之下,林氏已失去了對兒子的教養權。而傅振商在經過傅振羽的調教,再外出行事,得到的都是夸贊。少年虛榮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又漸漸習慣了被姐姐壓制的日子。
正因為知道姐姐的好,他才會對欺負姐姐的人不假辭色。
五年前的事,他不曉得經過,卻記得當時的情景。父親病重,母親責怪姐姐,不讓姐姐靠近父親,姐姐一個月的時間瘦了許多,大師兄還讓自己去安慰姐姐。
曾經的疑惑,今日被解開,要他陪不是,不可能!
“要陪不是的不是我,是他!”
少年怒吼,食指所指,乃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袁自舟。這樣被一個孩子指著,袁自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比當年背著行囊,走出中天書院還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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