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葳驀的愣了一下,轉念一想,余靖寧大概是不會進來的,于是又放下心來,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周身。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身上披著的竟然是余靖寧的一件貼里!
糊里糊涂的后勤兵將余靖寧罩在余知葳身上那件衣裳當成她自己的了,洗凈血污之后又送了過來。
剛好余知葳身上傷著,照顧她的婦人想找點寬松的衣裳給她穿,以免擦到傷口,正巧以為這衣裳就是她要的。
誤打誤撞,余靖寧那天脫下來罩在她身上那件外袍幾經輾轉,又穿在了余知葳身上。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余知葳還不知道同袍之誼還有這么個實質性的演繹法。
這么一想,她臉唰地一下燙了起來,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一點逾矩,正琢磨著怎么跟面前這婦人說,把余靖寧的衣裳還回去。
不行不行。
余知葳驟然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
自己都穿過了,再還回去給他穿,這……這豈不是……
余知葳無聲地哀嚎起來,想著要不干脆把這衣服燒了算了。
還沒等她嚎完,眼睛跟前就撞進來兩只皂靴一雙長腿,往上瞧了瞧,不是她那被拿走了衣裳的大哥哥又是誰。
余知葳嚇得差點兒沒白眼一翻當場又昏過去,手腳并用地想逃,可一動又牽著了傷口。
這下可真是疼得要昏過去了。
余知葳這會兒腦子正亂著,沒那個挖箭頭的時候死撐著的精神,疼得眼淚差點兒飚出來,一個沒忍住就嚎出來了。
余靖寧:“別動。”
余總兵軍令如山,余知葳當即嚇得不敢動了,甚至覺得他下一刻就要說出“舉起手來”這種話。
余靖寧好似是剛打完仗回來,連甲都沒脫,臉上還擦著血污,聽說余知葳醒了,馬不停蹄就進了她的帳子。
兄妹倆一個側躺著一個站著,大眼瞪小眼了良久,正當余知葳覺得他是不是瞧出來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正考慮要不要用裝傻來混過這件事情的時候,余靖寧終于開口了。
他說:“怪我。”
余知葳聚精會神地等著他發難,正想著“也不算裝傻,我是真不知道這衣裳是怎么到我身上的”,沒料到他忽然前言不搭后語地來了這么一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誰料余靖寧臉憋得漲紅,死活不愿意再把那句話再說一遍了。
余知葳盯著他,眨了眨眼睛,心想著,反正互相看著也尷尬,不如她送客罷。
她轉著眼睛去尋找周遭照顧她的那個婦人,想用眼神向她尋求幫助來著,結果半天沒找到。
那婦人覺得兄長大概要說幾句體貼妹妹的話,覺得人家的家事不便聽到,早就不知道甚么時候出去了。
余知葳沒找著幫忙的,再次窘迫成了一截人形房梁,僵直的身子不敢動作。
余家兄妹再次開始大眼瞪小眼了。
好半天,余靖寧竟然破天荒又開了口將余知葳沒聽明白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怪我。”
余知葳愣愣看著他。其實她心思敏感,琢磨一會兒就琢磨出味兒來了,只是一時間難以置信,不知該怎么回答罷了。
誰知余靖寧剛剛紆尊降貴又重復完一遍之后,就好似給堤壩開了個小口子,里面的話就稀里嘩啦全都倒出來了:“若不是我定要分頭追擊,也不至于被胡人分化的大軍,中了他們‘分而化之’的計。你也不至于……”
這話在余靖寧的舌尖滾了數次,最后還是沒能吐出來,跟著他的一腔少年心思全都咽了下去。
若不是他一心一意與余知葳鬧著別扭,不愿說話不愿見面,甚至在戰中也不例外。他原本這么做的本意是甚么自己該清楚,是避嫌,也是怕自己那點不該有的兒女私情耽誤了正事兒。
誰卻只道過猶不及,竟是因著“避嫌”出了事端,剛剛好一頭鉆進了兀良哈人設下的圈套當中。
這世間的事兒,兜兜轉轉,最后也沒讓誰能逃過去。沒人告訴余靖寧他該怎么做,也沒人給他指一條明路,甚至連說出口去都不能。
他本來是想就此斷了的,該他自己抽筋扒皮,可他全然沒有料到會有這種結果。
他如今才知道,人竟然是沒辦法掌控自己的心思的。他可以忍耐住恐懼,忍耐住疼痛,咽下委屈和迷茫,卻壓制不住自己那點本不該有的情愫。
世上沒一種東西能專門用于忘情,除非讓他把自己姓甚名誰、余家的從前和今后、大衡興衰榮辱一并全忘卻了,自此斬斷六根,遠離紅塵而遁入空門。
余靖寧是個少年人,雖說不怎么鮮衣怒馬,但絕對不可能真的無牽無掛。朝廷這個形狀,大衡這個形狀,他要是當真成了個出世的真人,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喜怒悲歡相連,愛恨榮辱交織,彼此全都一團亂麻地糾纏在一起,沒有人能將其中一條線抽出來,單單只斬斷這一樣的。
今后該怎么辦?
就只能那么稀里糊涂的混下去,借著一點兄妹情厚、袍澤情深的遮掩,將這個秘密瞞到死。總有一天,漫長的歲月能將這一切都消磨得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裝訂起來,壓成一本像是在講述別人故事的書。
余家兄妹有一個相同的習慣,不知道是誰跟誰學的,情緒到了深處,卻往往沒有甚么言語。任心里頭怎么驚濤駭浪,面上瞧著都是風平浪靜的,千軍萬馬只自胸中而過。
他二人又是一陣相對無言,最后余知葳扯了扯嘴角,安慰似的沖著余靖寧笑了笑:“沒甚么好怪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余總兵才十六歲,如今所遇不過都是打磨罷了。況且行軍打仗受傷本就是常事,大哥哥不必太過自責。”
她氣血虛,聲音放不大,這句話說得細若蚊吟,可是余靖寧還是聽清了。
情愫所擾的過錯被輕輕揭過,簡簡單單放在了決策失誤之上,真正的東西半點兒都沒提。
余靖寧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將心里的秘密瞞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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