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車勞頓,終是到了高家的莊子,是個月明星稀的晚上。
除卻余家兄妹,其余人都是夫妻,自是睡在同一間屋中,只余靖寧和余知葳二人分開兩間屋子。眾人收拾了東西,便各自睡去了。可余靖寧不知道是認床還是如何,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披了衣服出去走走。
誰知道剛走到月色底下,就瞧見了個人散著頭發坐下月色下,身上衣裳被月色照得瞧不清顏色。余靖寧剛有些警惕,卻又覺得這身形有些熟悉,便悄無聲息走到了那人身邊。
那人偏了一下頭,瞧見一雙黑靴子,笑了一聲:“怎么在哪兒站了好半天,為何不過來?”
余靖寧總不好說是沒見過你這般模樣,方才猛地一下沒認出來罷?
那張小臉兒抬起來,桃花眼,小虎牙,嘴角下頭一顆小痣,正是余知葳。這會子才瞧見那衣裳的顏色,是一件藕荷色的圓領紗衫,若隱若現能瞧見里頭的白主腰。余靖寧連忙把眼神避開,見她把裙子扎了起來,中袴卷了幾卷,褪在膝蓋上,露出一截兒白生生的小腿來,沒穿鞋襪,兩腳泡在水里。面前是一大片蓮塘。
余靖寧第二次別開了眼神,果然就瞧見了她扔在一旁的鞋襪,白的襪子,鞋也是淺淺的藕荷色。
他喉頭滾了兩滾,問道:“怎么不束頭發,也不穿鞋襪?”
“大晚上的,誰瞧得見,綰甚么頭發。再說了,這才剛洗過,做甚么要綰起來。”她隨手撩了撩,果然是一股干干凈凈的皂角味兒,還有些旁的味道,她又涂了桂花油,“至于鞋襪……這都甚么年份了,廢止纏足都好幾十年了,女兒家的腳早就不是甚么見不得人的三寸金蓮,你這么古板作甚。再說了,還是那句,誰又瞧得見呢?”
余靖寧剛要開口訓斥幾句,卻聽見余知葳道:“坐嘛,總站著不累?”
他也不知怎的,就依言坐下了,余知葳頭也不回,朝著他丟過來個甚么東西。余靖寧趕忙劈手去接,握到手心里頭一看,是一枚蓮子,剝好的,也是白生生。
余知葳:“給你吃。”
蓮子就塞進嘴里了,清甜,微微有一點兒苦。他這才瞧見余知葳手里頭拿著個大蓮蓬,一邊剝,一邊往嘴里塞,剝下來的皮通通都拋回了水塘里頭,浮在水面上,顯現出和水波不一樣的顏色來。余知葳邊吃邊道:“早就聽過甚么‘紅花蓮子白花藕’的說法,如今這么試了試,還真是沒甚么大錯。好吃罷?嗯?”
余知葳瞥了一眼余靖寧,見他還是不說話,便惡人先告狀似的發問了:“大哥哥你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出來作甚?”
余靖寧“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問我。”你自己不也是大晚上的不睡覺,一個人跑出來。
“這兒涼快啊。”余知葳手上蓮子吃完了,將那蓮蓬一丟,笑嘻嘻道,“你還想吃嗎?”
余靖寧也不知道怎么著,就點了點頭。
余知葳便指著前頭一叢花道:“這個是哪兒摘的,這邊兒水不大深,要是還想要的話,那就只能劃船去了。”
她見他在原地猶豫,十分不耐,便扯了人就跑:“想吃就快些,猶猶豫豫得像個甚么君子。”
余知葳鞋也不穿,赤著腳在沙地上扯著余靖寧一路小跑,一口氣就跑到了船邊,指著道:“你看,剛剛好能坐兩三個人。誒,你會劃船嗎?”
“會。”余靖寧下意識點了點頭,心想劃船又有甚么難,可皺了皺眉頭,“這船是誰的?就這么用去了……”
“左不過是高家的。”余知葳可利索就將船往水里頭一推,手里拿了竹篙,沖著余靖寧齜牙咧嘴:“快將鞋襪脫了,礙事兒!”
余靖寧站在原地不動作:“咱們這不是去偷人家的蓮蓬吃嗎?”
“你把蓮子吃完了,蓮蓬留下,明日給高三奶奶一看,讓她記賬上不就好了?”左不過是花余靖寧的錢,余知葳心道。她見余靖寧還是站在原地,不禁又些惱,“你若是不去,那我可自己去了——可剛剛是你說還想吃的。”
余知葳盯著他盯了半天,余靖寧終于是受不了那眼神了,抬腳動了動,打算除去自己的鞋襪。
“誒,等等!”余知葳忽然伸出一只手來,阻止了他,“大哥哥房間離這兒不大遠,勞煩大哥哥回去,拿一壺酒出來。”
余靖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余知葳偏上了船的,總之最后他赤腳站在船上,手里拿著竹篙,衣袍下擺撩起來系在腰間。說實在的,這種大晚上偷偷摸摸的事兒,他八歲之后就鮮少做了,更別說十二歲之后上了京城,更是想都不要想,真是不知道今天是吃錯了甚么藥。
余知葳將兩手插進發中,捋了幾把,兩下打作一條辮子,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紅繩來,上頭還帶個小鈴鐺。她將那帶小鈴鐺的紅頭繩兒拴在發尾,叮叮咚咚地轉過頭來,指道:“大哥哥你往那邊一點兒。”
這還頤指氣使上了,余靖寧心道,頓了頓竹篙,沒好氣道:“還指使上我了。”
余知葳哼了一聲,叮叮咚咚地站起來,就要從他手里奪過竹篙:“那我來了,你去摘蓮蓬去。”
她上來就要掰他的手,余靖寧猛地一抽,讓她抓了個空,哼道:“免了,不敢勞綏安郡主大駕。”
余知葳也跟著打哈哈:“誒喲喲,平朔王世子給我執篙劃船,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吶!”
兩人斗了一陣嘴,最后還是誰也沒吵過誰,余靖寧最終也還是被個坐在船舷赤著腳的余知葳指揮著四處去了。
月色清清亮亮的,照在兩個人身上,余知葳懷里頭抱著一捧蓮蓬,又是一邊兒剝開一邊兒吃,順帶著坐在船舷邊搖晃兩腳,嘴里不知道哼著甚么小調兒。
余靖寧拿眼睛瞥她:“你仔細著別從船上掉下去。”
余知葳笑嘻嘻的:“不會。”順帶著舉起一顆蓮子來,湊到了余靖寧眼睛跟前,“吃嗎?”
余靖寧看著蓮子和余知葳的指尖,咽了咽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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