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如豆,譚懷玠在燈下給余靖寧把傷口包了,而后道:“葛四八的兒子是得了疫病死的。”
余靖寧眉頭一蹙。
當時卞璋遇刺的時候,他們幾個都聽得清清楚楚,那葛四八喊的是“給我兒子償命”。
所以這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葛四八又為甚么被滅口?
外面一個悶雷炸開來,緊跟著雨點子就落了下來,打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陣亂想,所有的聲音都仿佛籠罩在了一層罩子里,聽甚么都朦朦朧朧的。
就水塘邊滾著的蛤蟆還一聲倒一聲地嘶喊得快活。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邊忽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輕輕扣了幾下,一點兒也不明顯。
譚懷玠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一時間汗毛都豎了起來,
余靖寧手摸在刀上,坐在原地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兒,門外的的扣門聲才又響了起來:“譚大人,是卑職。”頓了一頓才又道,“世子爺屋里沒有人。”
這是個熟悉的聲音,是高邈麾下的錦衣衛。譚懷玠這才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給外面的人開了門。
進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一進來,就瞧見余靖寧坐在小幾邊兒上:“啊,原來世子爺在譚閣老這里。”
余靖寧沖著那少年郎點了一下頭,誰知道少年郎一改先前找到他的喜色,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卑職辦事兒不利,還請世子爺責罰。”
余靖寧一揮手:“起來說話。”
少年人身上濕漉漉沾的都是水,頭發黏在臉頰上,袍角還在滴滴答答地朝下淌著水。這少年郎沖著余靖寧一拱手就站了起來:“先前世子爺讓我們盯著的那個鋪子,里頭人跑了。”
余靖寧臉色更黑了。
那少年人頗會察言觀色,見余靖寧臉色變了,趕忙接話道:“那家的掌柜的只怕和江湖上有些甚么關系,不然跑了也沒人接應,跑不了這么快的。我怕讓人跑遠了,出了濟南府,小吳他們已經追去了。”
余靖寧皺著眉沉吟了一陣,又問了一句:“你們帶了多少人。”
“二十個。”那少年郎神了兩根手指,“帶多了怕濟南府的人起疑心,沒敢弄那么大陣仗。不過他們就三四個人,咱們的兄弟都是有功夫傍身的,應當出不了大事兒。”
那少年郎把人給跟丟了,心里十分愧疚,就差要跟余靖寧解釋“我們是跟的太遠了才把人跟丟的”,險些就要跟世子爺拍著胸脯打包票“人一定能追回來”。
這少年郎雖說比余靖寧小不了幾歲,卻還是個小孩兒模樣,余靖寧也不好難為他,只好與他點了點頭,讓人先下去歇著了。
譚懷玠與余靖寧說了幾句賬目的事兒,這賬目做的滴水不漏的,用的草藥請的大夫,還有賑濟災民給漏澤園撥下的錢,一條一條全都列的清楚。可這才是讓人心生疑惑的地方,巡撫地方的官員雖然都是文官,但都是封疆大吏,在地方基本算是土皇帝的存在。他們吃拿卡要習慣了,濟南府的官員又弄得那么大排場,說自己沒克扣下點兒,找個還在悶頭讀書的舉子來都能瞧出不對。
可這賬目卻半分糊涂的地方都沒見到。
譚懷玠面目凝重,把賬本往余靖寧面前一放,嘆氣道:“要么,就是這濟南府的官員真清白,要么,就是這整個賬目,全都是編的。所以才半分紕漏都沒有,戶部都做不出這么漂亮的賬目”
這話說的人毛骨悚然。
全部都是編的,那那些買藥的請大夫上上下下列出來錢,統共兩千五百兩銀子,都沒用到該用的地方,全進了地方官的口袋了!
那那些生了疫病的災民如何了?怎么一個都見不到?這濟南府怎么還能是一副災情疫情全都過去了的樣子。
這事兒不能細想,越想越讓人覺得害怕。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把黑漆漆的夜色全都籠罩在一片氤氳水汽當中。
當夜的雨下的有點兒太大了,沖刷開了好些地方的泥土,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泥土砂石跟著水一起往下滾。
還真是泥沙俱下。
第二日清晨的時候,雨還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只是轉小了,淅淅瀝瀝的,把濟南府竟然瓢潑成了一副煙雨江南的味道。
濟南府南郊比府城當中的情況更差些,那些地方的土石更松些,一拿水沖,就流得到處都是泥巴。
有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兒,早上閑不住,非得冒雨出去踩水。
他娘拗不過,又怕孩子自個兒出去摔著,于是只好跟在身后。
那是個很年輕的婦人,用帕子包著頭,身上還圍著圍裙,跟著自家的小光頭到處跑。
小孩兒跑得快,一會兒就追不上了。
那年輕的婦人累得夠嗆,想找塊兒大石頭歇著,于是用袖子擦了擦汗,果真找找一塊大石坐了。
雨已經不太大了,所以不打傘也是使得的,雨絲輕飄飄地浮在臉上,感覺還挺舒服。
年輕的母親就坐在大石頭上看著自家的小兒往前跑著玩耍。
小孩兒精力旺盛,早上一大早就能起來鬧騰,可是這個年輕的母親卻是操持家務操持到了半夜,一直沒閑著,方才又和自家兒子跑了半晌,不禁有些累。
她把兩手撐在膝蓋上,沒撐住一會兒,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把年輕的母親的頭發打的毛茸茸濕漉漉的,帶著一圈細細水珠。
她是在自家兒子的尖叫和嚎啕中驚醒的。
小崽子張了大嘴,哭得林鳥驚飛,年輕的母親慌忙站起來,朝著自家兒子的方向走過去,也不知道小崽子是磕著了還是碰著了,竟然哭成這個樣子。
她一邊兒往那邊走,嘴里一邊喚著:“哥兒,娘來了,娘在這兒,不哭了嗷,不怕啊。娘來了。”
年輕的母親一路走過去,看見了坐在地上張著嘴嚎啕的小崽子。
她過去把小孩兒抱了起來,顛了兩下:“怎的了?摔哪兒了?”
小崽子不說話,就是哭。
她哄不住,一邊晃著孩子一邊四處看。
被雨水沖開的泥土里,露著人的手。不僅如此,還有好些爛得七零八落的人的骨殖。
一層疊著一層。
那母親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抖得喊都喊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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