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葳想過無數回,余靖寧也許會戰死沙場,卻沒想過,他竟然會在這種時候,被身后的暗箭傷成這樣。
她看得懂軍醫的表情,她看過太多次這種表情了。
留不住了。
余知葳抬頭看了一眼名都,少年人已然哭出聲來,余知葳卻哭不出來,這太不真實,和夢境又有甚么分別呢?
城上城下廝殺之聲不斷,吵哄哄的四周仿佛都離得很遠。
他方才與我說甚么來著?
余知葳盯著余靖寧的眼睛,回想了許久才想起方才余靖寧那句話來。
“非死不得退。”
她蹲在地上,蓋住了余靖寧的眼睛,輕聲道:“我答應你。”
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說,卻從沒有一次說的如同今日這般沉痛而決絕。余知葳從余靖寧的腰間解下虎符來,將那帶血的虎符握在手心里,而后舉了起來,高聲喝道:“虎符在此,見綏安郡主如見平說完,今日數萬余家軍,非死不得退。”
喊殺聲四起,炮樓上又響起了轟天裂地的炮聲,雪要停了。
余知葳把沾血的虎符系在了自己的身上,冷笑了一聲:“大敵當前之時殺主帥,可真有本事啊……”
她握住了手里的火銃奔向了陣前。
跑聲響起之時天地變色,把整個京城幾乎燒成了天作蓋子地為釜的熔爐,在隆冬的夜里被燒得滾燙滾燙。
所有人的眼睛仿佛就只能看見火光。
沙俄的指揮發了瘋,就為了逮著這個京城之上忽然禍起蕭墻的內亂之時,連還在攻城的兵士也不顧了,徑自沖著京城九門開了炮。
那一炮轟出去威力實在是驚人,城樓終于不堪重負,塌了小半面。
余知葳扒開了頭上的亂石,抹掉了臉上的血,冷靜得嚇人,眼睛里卻像是燃著火焰。她指揮著兵士去將那些被磚墻埋住的人,城上的文官呼啦啦全都涌到了陣前,一人手里發了一支箭——可以扎死一個敵人,迫不得已之時,也能用來將最后的尊嚴留給自己。
無數的兵士沖到了坍塌的地方,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堵住了京城了漏洞。
他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贏,但這一刻,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脊梁骨支撐著搖搖欲墜的京城,在京城九門之下,站成了一根通天徹地的門梁。
這一戰自白日起,一直持續到夜間,在炮火喧天的夜里又持續到了黎明將至。
余知葳的眼前不是汗便是血污,幾乎有些看不清前方了,只是機械地揮動著手中的銃刀,兩輪銃手配合,卻也幾乎連換彈藥的時間都沒有了。
“娘娘!郡主!”余知葳聽見有人喊她,周遭那個跳著腳不知道該喚她甚么的小兵士指著沙俄兵士身后的騷亂,“看!快看!那是不是咱們的旗子!”
余知葳一抬頭,那旗子上碩大一個“余”字,正是自嘉峪關終于南下的援軍。
“大哥!”有人跑上了城樓,沖著余知葳拼命地揮手,“大哥!我把援軍領來了!”
這竟然是多年未見的二狗,現在喚作陳浩然了。
余知葳一個踉蹌,險些一頭栽下去。
沙俄軍隊與衡軍在京城連續作戰了將近兩個月,原本打算趁著今日一舉奪下京城,卻萬萬沒料到被他們的盟友韃靼瓦剌圍追堵截在西北的另一部分余家軍竟然這個時候趕來了。
二狗上前一把眼疾手快扶住了余知葳,眼睜睜看著她噴出一口血來。
他一個沒扶住,兩個人一起癱坐在地上。
“大哥!大哥!”二狗毫無章法地喊著,“姜錘子他們領人去捅沙俄的老巢去了!他們支撐不住,要退兵了!”
二狗吱哩哇啦地朝著余知葳報告著喜訊,光看著余知葳喃喃自語,說的甚么,卻一句都沒聽清楚。
他湊近了去聽——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長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平朔王余靖寧薨于京城九門之上,帝崩。
十一月十五,沙俄軍自北京城退去。
十二月初一,余知葳扶幼子賀燁登基,臨朝稱制,次日出京親自上陣,退沙俄兵于居庸關外。
次年,改元慶安。慶安二年,衡軍退沙俄至貝加爾湖以北。
她多年后再想起的時候,依然會唏噓不已,她終究沒有坐在御座前,卻還是坐在了珠簾后。那個抱著幼子的年輕太后,坐在珠簾之后時,也不過堪堪十八歲。
那時候的她,身上還帶著抹不去的少年人的影子。
可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的,賀燁很快就抽長了身段,很快就有了少年人的模樣。
他的母后在自己的院落當中,種了一院的春海棠。
小賀燁晨起給母后請安,卻發現他母后早就起了,坐在院中海棠樹下,手里握著筆,不知在寫些甚么東西。
“兄長尊前:
自兄長去后,陛下多年如一日,讀書習武,皆未落下。如今陛下年近舞象之年,高鼻鳳目,俊眼修眉,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眉眼凌厲,一如你少年時……”
少年天子偷偷瞥了幾眼,還當這是在說“外甥肖舅”。
余知葳抬起眼睛來,見兒子來了,于是笑著沖人招手:“昌哥兒過來。”
賀燁往前走了兩步,少年人的臉在陽光底下,連臉上細細的絨毛都瞧得見。
真像,余知葳在心里默默嘆了一句。
眉眼一如你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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