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聽了帶大娘的問話,貞錦依暗暗覺得這不是來查問她的學習生活,而是特意要找岔的。
她一時氣結,反駁道:“若非晚間時常趕工,又何須中午去寫?我日夜不停,唯恐少學了一點,浪費了大好時光。這兩月多來,我從未睡夠過,手指頭也不知被花針扎破過多少回,從來不曾叫過一聲苦,道過一次累。怎地反說我散漫?”
說到此,覺得自己喉頭有些哽,激動之下,她的語氣也強硬起來:“這都是欲加之罪吧?我在坊中就這么些事,就有什么不清楚的,當面問我就成,何必要疑心生暗鬼?”
帶大娘被她頂得愣了一下,頓了頓才說道:“你這脾氣也是執拗得緊。”
再停了一停,放緩了些語氣:“你資質甚好,我原想著把你收在我身邊,再在各房里都好生習學,一旦學藝有成,將來不怕坊里不倚重你。”
說著,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像下了決心似的:“只是,你在坊中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性情著實太強傲了些,又是識文斷字的,心性也高,我怕,連我也教導不了你。”
帶大娘語氣雖平淡,貞錦依卻似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透涼。
她好容易躲過一劫,從鄉下出來,做上了自己熟悉且喜愛的工作,以為靠自己努力,終能掙脫命運的束縛,在這個陌生的古代世界里也走出一條路來。
誰知,才剛看到點希望,美夢竟然破碎得如此之快!
要是再被送回鄉下……想想貞三更和吳婆子的嘴臉,貞錦依心頭不禁一寒。
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出言相求,又聽帶大娘接著說道:“若將你送回去,只怕你爹娘花了那些錢送你來,如今沒個結果,對你固然不好,氣到他們更是罪過。且以你的資質,就此廢了也甚是可惜。”
聽著似有轉機,貞錦依趁著話頭軟語懇求:“坊主娘子,我……我并沒想過不聽從娘子教導,請您留下我來,我自會好生學藝……”
但她畢竟前世從未向人示弱,那一點驕傲至今尚存,接下來的相求之言竟不知如何措辭才好。
帶大娘卻搖了搖頭:“我也是為難。不如這樣吧,隔壁絲坊已在打點行裝,說話就要進省城。那邊院子空著也是不成的,須得有人過去守著。你明兒先搬去絲坊吧。這里有活計,你又愿意學著做,要尋你也容易。若是你真心改過,將來再回繡坊來也是不難的。”
貞錦依聽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但顯然帶大娘已對她做好了安排。
什么缺點問題都是借口,貞錦依心里清楚,九成是因為繹大人被停職的事傳到了坊里,帶大娘擔心受到牽連,要把她這個拿著繹大人的名帖入坊的人打發掉。
然而停職畢竟不是罷官,說不一定這個事過了,繹大人仍能繼續當他的官,況且繹家在埠寧郡還有些勢力,因而又不能做得太絕,當真把她趕出去。
所以帶大娘就趁著這場風波,想出這么個可進可退的法子來,也是難為她了!
明白了這點,貞錦依知道,再怎么低聲下氣也不能影響這個決定。
只不過有些事卻不能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去。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有些激蕩的心情,不卑不亢地說道:“我也不知旁人背地里跟坊主娘子說了些什么。只是,那些歹話無非是捕風捉影,刻意編排的,都是些小人常用的手段罷了。我自到坊中來,向來是一門心思要學好手藝。只要有人肯教,我高興還來不及。不單是績娘子、紛姑姑,就是錦鈴師姐、錦佑師姐,我也常常請教她們。我們互幫互助,相處原是融洽的。”
這回帶大娘并沒有阻止她,安靜聽她說著,兩眼盯著她瞧,臉上的神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貞錦依深吸一口氣,續道:“該我做的事,我都盡心做好。額外的工夫也從不推辭。那次錦香師姐交了您的夾衣來,叫錦佑師姐和我們晚上趕著做,我也是盡心盡力……”
正要細講自己是如何費了心思制作那些鑲邊紋飾,忽然門外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喊:“師娘!”
緊接著,臥房的門“吱嘎”一下被推開,秋錦香急步跨了進來。
對于秋錦香會聽壁腳,貞錦依并不意外,只是料想她應該不至于那樣厚臉皮地闖進來,不然被自己當面揪住她對質,豈不是難堪?
不過秋錦香顯然有備而來,一開門就沖著帶大娘高聲道:“師娘,外面的金師爺找您,說是有要緊的事,您還是快些過去吧!”
貞錦依猜出她的意思,趕緊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錦香師姐!”
秋錦香上前攙起帶大娘,一邊向外走,一邊大聲道:“錦依,金師爺找了來,只怕也是你惹出來的那事。你有什么話等師娘把這樁事弄清爽了再說。”
雖是對貞錦依說話,卻一面說一面避開了她的雙眼,扶了帶大娘急急走出去。
貞錦依仍不甘心,上前攔住帶大娘:“坊主娘子,我也不是一定要什么交代,只是話說明白了,要怎樣行事,彼此心中更有數。”
帶大娘因見秋錦香催得緊,不知外面的事有多要緊,也無心再與她多說,打斷道:“你也不必多說了,總之,你同坊里來的學徒有些不同,不似……不那么聽說聽教,也不知還會惹出些什么。這會兒也不知金師爺那里有何話講。你且回屋,回來我再找你說話。”
話雖如此,但貞錦依回去之后,帶大娘再也沒有找過她。
貞錦依并不想陵錦佑她們問東問西,回去只說坊主娘子不過是叮囑她幾句,并沒有什么要緊事,便自顧睡去。
第二日一早,秋錦香前來傳話:“師娘說了,也不是說攆你回去,若是你想好了,當真要留下來,便暫且搬去絲坊住一陣。若是你不愿過去,須算是你自己毀約退坊,你去寫個退約的文書來,自己回去就是。”
既然沒有再追究“符咒”的事,想來昨晚金師爺找帶大娘未必與她的事有關聯。也不知是真有事,還是秋錦香使的什么法子調虎離山,避免她和帶大娘說得太多。從時間卡得那樣巧來看,貞錦依覺得后者的可能性還要大些。
然而不管帶大娘是怎樣做出的決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貞錦依深覺再卑躬屈膝地求人已毫無意義。
回鄉下是不可能的,那就等于將未來前途全都交給別人去決定——還是不怎么靠譜的人,留在這里總能想出辦法來,畢竟這個身體年歲還小,以后有的是時間。
想到此,她對秋錦香道:“錦香師姐你真是費心了。煩你回復坊主娘子,毀約是不成的,不能讓人說我是沒信義的人。我明兒就搬去絲坊。”
秋錦香并未顯出慚愧,也無欣慰或愉悅之色,只淡淡說道:“如此甚好。你先收拾收拾。我去稟報師娘,明兒送你過去。”
貞錦依不想再與她多說,自顧將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打成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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