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正德對他與隋侍郎揮了揮手，說道：“圣躬自有評斷，兩位勿庸多言。”

黎安民向上瞟了一下，瞥見正昌帝目光炯炯正視著他，便沖著琉侍郎答道：“內官監領命徹查各監司用度使費，那些工匠們改機織造，也多有花費，這些也是要查的。比如，織錦司織的這絞羅錦，說是仿著古物復織，織機翻來覆去改了多次，試織之時也費去許多上等絲線，這些開支也都是要查的。”

他說到此處，織錦司的內監非常適時地將那架古董屏風抬上前來，揭去上面覆蓋的輕紗。

眾人不禁都伸頸看去。

初看時只覺花色樸拙，待那兩個內監將屏風放置于光線明亮之處，還輕輕挪動幾下，羅錦上的光澤在殿內燈光和門窗透進的陽光中變幻不定，如日光月華交輝。

在場不乏識貨的人，只看得眼前一亮，更有人輕嘆出聲。

隋侍郎先問道：“這就是絞羅錦？我只聽說過，卻從未得見，果然美侖美奐！這上頭花色似前漢盛行的樣式，這件古屏風，全天下只怕也只有這一件了吧！”

見他說得頗為內行，黎安民一笑答道：“這絞索繡羅的屏風確是只有一件，然則宮中還藏有一件絞羅大衫，亦是前朝舊物了。”

堯侍郎又忍不住問道：“不是說絞羅錦失傳已久，真能仿得出來？”

黎安民回身看看，黎掌司雙手捧了個托盤，托著那塊絞羅錦的樣品，向著御案做了個呈送的姿勢。

正昌帝一擺手，黎掌司便托著托盤走向眾臣，展示給他們觀看。

琉侍郎看了便說：“那架古物屏風現今在古董行只怕都是有價無市，但這復織出的絞羅錦，哪怕只有這樣一段，傳出去，那些藩商想必也舍得花大錢買了去。”

閻大學士曬笑道：“理藩院過手了些貿易事務，如今跟商人一般專會算賬了么？”

忽地瞟見朱閣老的臉色，便住了口。

再一看在場的眾人，鄭太傅因年歲太大，今日非大朝會，便沒有來。

然而內閣原本有五個閣臣，如今一個告病，一個丁憂，因而今日上朝的只有他自己與首輔朱閣老、次輔宏閣老三人。御史只來了兩個，除了季御史，另一個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再看戶部、工部、理藩院諸人，加上黎安民帶來的一大幫內監，一個個意氣昂揚，毫無怯意，不禁生出幾分氣餒，默然坐回椅中。

這時正昌帝已出言垂詢：“織錦司現今已織了多少絞羅錦？”

黎安民退開一步，示意黎掌司回奏。

黎掌司忙將托盤交給跟來的曹典簿，拱手答道：“稟圣上，絞羅織機構造繁復，那個，總共只改出了一臺。”

看了一眼黎安民，又繼續說道：“織法也極少有人懂得，織錦倉房只有六個織工會操作，分了三班晝夜不歇，到如今只織得丈許，須再過些時日，方可斷得一匹。”

正昌帝微一挑眉：“織錦在倉房中織？”

黎掌司躬躬身道：“正是，只因京城中織錦，卻有些難處，初時上機絲線總是斷，大伙兒都急得不行，后來江安的幾個一等工匠仔細揣摩，方找出緣故來。”

接著便將織錦需要溫熱潮濕，因而想出用倉房改建的事簡要說了。

聽他講完，工部尚書捻捻花白的胡須道：“若倉房都須這般改建，所耗工費工時倒也對得上。安尚書以為如何？”

內監們稟報織錦事宜時，安正德一直沒插話，這會兒見問道他，只簡潔地答道：“內官監的賬目還沒送到戶部來，我們尚未核對。”

黎安民忙道：“內官監也是昨兒才理出大概，連夜謄寫出來。今兒已經帶了來，就在那箱子里，回頭就給戶部送過去。這里也有總賬目。”

揮一揮手，潘少監打開箱子，將放在最上面的總目取了出來，向上呈送。

殿前內侍接了，亦呈到御案上。正昌帝只看了一眼，仍令內侍送給安正德。

安正德接來翻看一下，道：“總數是對得上的，戶部撥去內官監的數目和內官監之前報來的建造織錦司及西城織造場的預計費用沒有大的出入。細目須待臣等回去再查對過。”

正昌帝道：“你們細查之后，寫清賬目先報給內閣，內閣擬了條陳來看。”

朱閣老等三人連忙起身應道：“遵旨。”

正昌帝又對黎安民道：“織錦司與西城織造場的建造也勿須停工。年末賞賜、明春大典，哪樣都耽誤不得，該織造的仍須織來。”

黎安民和內官監、織錦司的人都齊齊應聲。

正昌帝再看著殿前的古董錦屏，又道：“此屏風是織錦司仿造舊物之用，季御史，這個不算貪墨吧？”

這回說話時卻并不看季御史。

季御史仍拱手應道：“既是用來作仿造的樣子，自然不算私吞貪墨。只是，為何尚寶監的賬上要把這一項給勾沒了？又沒有別的地方登記入賬。連所藏之物的來去都記不清，那尚寶監的主事之人豈不失職？”

黎安民緊接著答道：“應是交接失當，尚寶監以為此物送交內官監，應由這邊入賬，內官監的人又以為還應算在尚寶監庫中。回去定要查辦他們辦事不周的失責之罪。”

正昌帝道：“失責是該查辦。盡責之人不但不當拘辦，還應當獎賞，否則豈非賞罰不明，顛倒是非？”

這定論下得簡略，但語氣頗為嚴厲，眾臣都肅然聆聽，一時無人應聲。

停頓片時，正昌帝才向黎安民道：“內官監回去好生理理，當罰者罰，當賞者賞。織錦司諸人盡心辦差，連那些改機有功的匠人，皆當撫慰，休要令盡力做事的人寒心。”

黎安民連聲稱是，又率了眾內監一起磕頭謝恩。

站在一旁聽他們對答完，季御史仍心有不甘，奏道：“內官監的賬目如何，想來戶部很快可以查清。那江安錦官院督辦貪墨之事，臣請圣下亦降旨詳查。”

正昌帝盯他一眼，和顏悅色對朱閣老道：“地方上官員的巡查，朝廷向有章程，閣老回去派人往江安察查，查出結果再回奏即可。”

朱閣老也躬身應了。

正昌帝說一聲：“散了吧。”立即起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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