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尋棉
2010年11月。
一夜北風緊,步入十一月的冬季夜晚,人們深眠之夜時,漫雪飄飛,初雪悄然而至,將這個混亂復雜又紛亂擾心的世界掩蓋成一片白皚無暇,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姜曉棉醒時,穿著厚重的睡衣下床,順了一下稍亂的叢發,將半掩的窗簾全部拉開,對著窗戶哈了一口氣,隔窗子外的世界立刻變得模糊。
“原來下雪是可以來得這么悄然...”
對于這場初雪,姜曉棉早已期待了許久。
雖然她已長成了十六歲的年齡,卻是平生第一次親眼看到雪。如果不來這個遙遠的北方,或許她都沒有機會看到雪。
“二十九天...三十天,再加上今天...”屈指算了一下,一家人來到北京剛好一個整月。
她側耳聽了一下,旁邊沒有動靜或人語,安靜得如時光靜止卻獨留她一人,只聽見自己揣摩的心思。
不消說平常老早就敲著門來鬧人的弟弟小泉今日消停了一回,就連在平日起早為全家人做早餐的母親今天也懶了一次。
這天氣,果然是賴床的通病。
姜曉棉還有些困意想睡個回籠覺時,習慣性往桌子上的鐘表望了望,快八點了。
不過今天是周末,她可以稍微賴床,反正平日里從不賴床,偶爾這么一次。
姜曉棉準備鉆回溫熱殘留的被窩里時,忽然腦袋里一嗡地跳起:“周末!”
她瞬間沒了困意,一咕嚕爬了起來洗漱。
急聲的動作吵醒了隔壁房的母親。
白勝雪走出房門,看見女兒正在換鞋出門,不知道拎了什么東西到哪里。
“曉棉,大冷早上的,你這是哪去呢?”
姜曉棉邊換著鞋說道,“媽,我去同學家...”
白勝雪聽后應了一聲,見女兒出門后,才嘀咕起來:“這孩子,剛搬來幾天,同學關系倒是不錯...”
想罷臉上又露出一位母親的笑容,為此感到有些高興。
當年姜曉棉的小學班主任找白勝雪談過話,他們懷疑姜曉棉有抑郁癥的傾向,在校時與同學們逐漸疏遠,行動孤僻,不喜言語。
對于班主任的話,白勝雪心里清楚又難受。
清楚的是女兒根本不是醫學上那種抑郁癥;難受的是造成曉棉孤僻的根本原因,也是白勝雪不可回首的往事。
這是關于姜曉棉七歲時,她親眼目睹父親和大伯從高處墜樓的腥血場面。這一切都隨著進入冼家才慢慢洗清了記憶。
姜曉棉拎著一袋棉服,上了公交車,途經幾站后,進了大學,來到了冼新辰的宿舍門口。
上次見冼新辰走得匆忙,姜曉棉生怕他凍著了。
本來到北京也不久,所以這是姜曉棉第一次來大學學校找冼新辰。
她撥打了號碼,也許他的手機靜音,沒有撥通之后的應聲。姜曉棉只好在宿舍樓下等,孤小的身影在雪中,顯得單弱。
“哥,我給你送衣服來了。”
半晌,姜曉棉喚了一聲,一位高個平頭,長相俊模樣的小伙朝她走來。
這位便是冼新辰了。
冼新辰望著面前的姜曉棉,她穿得顯些單薄,一件白毛衣搭著下身紅裙,系著麻花圍編的大紅圍巾,扎著青春馬尾辮。言語間哈出的氣散在空中變作冷氣,在這樣凍冷的天氣下,就算穿得再多,也只能讓她的身材顯得更加嬌薄。
“咦,曉棉,你怎么來了?”冼新辰很吃驚。
姜曉棉略帶微笑捋了一捋被冷風吹散的散發,在她的心里,很不愿意將眼前的人稱作為“哥”。
“下雪了,我媽讓我來給你送些棉服。”姜曉棉小謊話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笨拙地將衣服塞到了冼新辰的手里。
冼新辰瞧她撒小謊的模樣,一時也只笑笑,接過后道:“替我謝謝白姨!”
兩人話還沒說多少,身邊走來幾位日常的男同學,看見一對璧人站在那里,殊不知這是佳兄俏妹。
其中一個便搭肩打趣著冼新辰:“嫂子是雪中送碳,禮輕情義重!哎,冼大帥哥,你說說,能不吝嗇地將別的桃花運賞給我嗎?”
“嫂子?”是在說誰?姜曉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望著,如浸潤在水中的葡萄精靈。
她最喜歡聽到這種玩笑話了,跟冼新辰假扮著別人戲言中的情侶角色,即使永遠不會成真。
北京的大學,優秀的女生好比花圃里的鮮花,就算參差不齊也是各有芳華。
姜曉棉卑微如泥草,雪中送衣,也還是帶著“妹妹”的名義。
冼新辰對于同學在一旁的戲謔,沒有任何的異常表情,自然地扭過頭去回笑說道:“你這話可說錯了吧,她是我妹妹曉棉!”
他們望著姜曉棉,姜曉棉不得已點點頭。
當中又有個聲音問:“冼小棉?...”
“不,我不姓冼,我叫姜曉棉!”
此話話外有音,冼新辰錯開話題囑咐她一句:“曉棉,天更冷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好。”
姜曉棉說后離開而去。
冼新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深知她的心事,但是自己又能表達什么呢。
大家不明就里,瞪目結舌,站一會后一哄而散。
姜曉棉是冼新辰的繼母白勝雪改嫁時帶來的女兒,由此成為了冼新辰名義上的妹妹。
為什么冼新辰會有后媽?
這就不得不提起親母,冼新辰的親母是個愛財如命的女人。
父親冼修遠,母親何柳,兒子冼新辰,當年一家三口。
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一點都沒錯。
幾年前的冼家也不比如今富裕,在冼修遠創業面臨破產的那一年,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被迫簽了離婚協議,冼新辰的母親就棄了兒子飛走了。
因為沒有哪個一心想改嫁到豪門去的女人會帶著前夫的兒子。
母親走那一年,冼新辰九歲;而白勝雪嫁給冼修遠那年,冼新辰十六歲。那時候,冼新辰幾乎是懂事的年齡。
沒有人會對繼母這個詞感到親和,反之厭惡。就算不是如此,也很少有例外,而這個例外,卻被冼新辰碰上了。
白勝雪不一樣,她是個令冼新辰尊敬的長輩。快七年了吧,她陪伴父親一路的創業艱辛。尤其是他們剛認識的第一年,白勝雪就要陪父親度一段艱苦時節。經濟拮據時吃冷飯咸菜,兢兢業業時睡工地,陪著父親把盛星地產東山再起。
一個失去了父親,一個走了母親,才使得兩家人走到了一起。
當所有的局勢迎來好轉時,白勝雪懷孕了。
算來白勝雪再生,也不是高齡產婦,為冼新辰添了個弟弟。但是健康無大病的白勝雪,為這個孩子留下了些許的產后病。
新的生命,剛好迎接在一切好轉的時局,冼修遠為這個小兒子取名為冼新泉。如今一家五口,倒也是過得融洽美滿,這大概是重組家庭最幸福的模樣。
今年因為冼修遠在北京的分公司事業要運行擴大,他們才從南方到了北方暫住。
不過這對于冼新辰來說,北京也算半個老家,繁華的北京是冼修遠創業的三窟之一窟。父親為事業再輾轉,冼新辰的學業都是固定在北京這邊讀的,只有寒暑假時才會跟到父親身邊。
姜曉棉踏著雪靴踩雪而歸,第一次走在雪里,她卻沒有心思去感受著這些氛圍。
腦海里仍然回味著方才某些同學的話,勾住了姜曉棉的心頭。
就算沒有進入冼家,姜曉棉和冼新辰也是很早就認識了。
那時姜曉棉的父親姜佋華還在世,以工地當搬運工為生。
暑假那年姜曉棉為父親送飯,因為天氣太熱,姜曉棉沒想到隔夜為父親留的飯已經發餿變味了。不想讓爸爸餓著肚子,孤小的她只坐在工地上小聲抽噎,不知如何是好。
是冼新辰路過時尋著哭聲發現了角落里的姜曉棉,得知了緣由后將她的飯盒帶了回去,換盛了新的飯菜。
一句“我叫冼新辰”,在姜曉棉聽來,那個說話的人,就是閃耀在她眼中的星辰。
后來,姜曉棉再沒有遇見過那個拿著飯盒向她跑來的小新辰。
而那塊建筑工地上,也沒有再出現姜曉棉拿著盒飯給爸爸送飯的情景。
因為當天,姜曉棉拎著爸爸吃完的空飯盒準備回家,剛踩完那高高的建筑樓層梯,就親眼目睹了父親與大伯墜樓的慘痛事件。
把那天的命運交織起來簡直是福禍相依,姜曉棉生命中重要的人,剛認識了一個,卻走了另一個。
“新辰哥哥”
姜曉棉當初就是這樣稱呼冼新辰。
直到幾年后再遇見時,不想卻真成了她一輩子的哥哥。
因為“姜曉棉”三個字實實在在地被印在冼家的戶口本上。
姜曉棉腦子里的倔強驅使著她,多么不想承認這種關系。后來她才知道,這種關系叫做擬制血親。
擬制血親結婚的話,逃不開飽受爭議。
要命的是,結婚的前提必須得先解除擬制關系。
姜曉棉知道,這是不可能解除的。因為冼叔跟母親不可能破鏡,也沒有人希望這樣。
北風嘯嘯,姜曉棉看見又有幾片雪花灑落下來,她加快了回程的腳步。
白勝雪聽到有人進門聲,回望時是女兒。
“曉棉,這么快就回來啦?”
姜曉棉應了一聲,弟弟正在學握勺喝粥,又見他丟開了小勺,將稚嫩的臉龐埋向碗里吸吮,任皮蛋沾了一嘴,好似寒意都被吞噬融化在暖粥里。
“快來喝粥,可好喝了!”白勝雪催了她一聲。
“媽,冼叔呢?”姜曉棉看了一眼。
白勝雪說道:“還能去哪,公司呀,都變成了他的命!”
姜曉棉將目光望向座機,又問:“媽,你可有接到找我的電話?”
白勝雪端著鍋放到桌上,邊脫圍裙邊說道:“我沒有接到過,等會問一下你冼叔。”
“喔。”姜曉棉拉下臉色只顧喝粥。
“怎么了,才到這邊,少友微情的,你要等誰的電話?”
姜曉棉攪拌了一下碗內的粥,吹散著熱氣,慢慢回答道:“沒什么,上個月來時有本書可能是落在飛機上或者出租車里了。”
“原來是落了一本書,無妨,找到了也好,找不到也等再有就是了,我還以為是什么事情。”
姜曉棉聽了母親的話,點點頭,喝完粥之后回到房間。
她沒有將母親的話聽進去,丟失的東西不是書,而是姜曉棉珍愛的素描本。
她再徒勞地翻了一遍搬來時書籍,畫冊真的不在書堆里,很奇怪究竟去了哪里。
已經一個月了,等不到失物待領的回復,也沒法去尋。
姜曉棉酷愛繪畫,現在還只是個高一學生,小時候姜家貧窮,沒有經過專業的培訓,只好眼巴巴去畫廊里參考見識人家的作品。
都說勤能補拙,不得不說,在繪畫方面,姜曉棉有些奇才之處。
她將素描本擺了一地,這些都是從小學、初中再到現在的作品,從來沒有少缺過。現在正尋的畫本,是丟失的第一本。
姜曉棉不敢跟誰說丟失的畫本里畫了些什么東西,也只有翻過那畫本的人才知道。
是關于冼新辰的畫本,從第一眼開始,姜曉棉把他的悲歡喜怒,畫了滿滿一本。
如今,不知道這畫畫本究竟躺在何處。或許很多人會覺得畫本丟了無所謂,還可以重畫。
但鑒于那畫本本身的軀殼,尤比里面的畫重要。關于畫本的來歷,姜曉棉再也無法擁有第二本。
她翻開桌上另一本畫本,畫里的每一頁都是彩鉛所畫成的木棉。這本是只屬于木棉花的畫本。
姜曉棉愛極了木棉花,可母親說,北方的天氣不像故鄉長南市,這里的氣候,是不興生長木棉的。
別以為只有人會水土不服,植物也一樣。
上個月還在長南的時候,姜曉棉辦理轉校手續,是冼新辰陪同。他還幫抱了一箱子的書,兩人路過學校里那棵最高大的木棉樹。
姜曉棉是多么渴望能夠和冼新辰一起走過開滿木棉花的樹下。可是那一次,偏偏不是木棉花的季節,樹上只有幾片秋黃零落的木棉葉,在小田月里顯得冷漠而寒磣。
“姐姐……”
姜曉棉見小泉探頭而來,她忙著收拾方才擺了一地的畫本。
小泉推過門,小腳丫穿著可愛厚笨的棉鞋,來到姜曉棉身旁。
看見畫頁上的大碩朵紅花,剛學著發音的小泉不流利地指說道,“花...花花”
姜曉棉看見弟弟指著木棉花來問,放下手中堆起的畫本,抱過小泉坐在自己膝上教他:“這紅紅的花朵叫做木棉花,它長在高高的樹上,像個英雄一樣。”說著將畫頁翻到一整棵紅彤彤的木棉樹上。
小泉拍手叫喚歡呼,旁邊另一本更厚的畫本吸引了小泉的注意。
拿來翻開看,略過前兩頁,小手又翻到后面去看。
“大哥哥!”
第一二頁時小泉之所以沒有興趣叫喚,是因為他不認識畫上的姜佋華。而后面的畫像他能認出,明顯畫的是冼新辰。
姜曉棉順著小泉的呼喚聲看去,他翻開的是一本家人畫本,姜曉棉把家里的每一個成員,都畫在這本里。
小孩子生來就是胡亂跳動的天性,總喜歡這本沒看完就去翻另一本,即使看不懂。
姜曉棉望著第一頁畫里的父親,漸漸將畫本合上。
窗外又落起飄雪,母親說過,他們不會在這里待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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