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興幾乎是被朱承熠和內閣幾位老爺子一起架著去了東城門。
一路上,儀仗鋪開。
百姓夾道歡呼加叩拜以歡迎他們的新君。
對此,朱永興心頭并沒多少興奮,他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不知所措的誠惶誠恐。他不擅長站在高處,他只希望有個不為人關注的角落可以讓他風花雪月,他討厭這種被圍觀的感覺。
而在站上城墻,遠遠看到朱永昊那密密麻麻的手下后,他更覺雙腿發軟。
在燕安那段苦痛時光一下重現于腦中,漸漸與眼前狀況重合。
當時的他,也是被高昂逼著,高高坐在馬背上,一副可以叱咤風云的樣子。
然而面對韃子突然出現的千軍萬馬,他卻無能為力。
也是這樣,他們被圍了。也是這樣,所有的人都在追著他跑,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此時此刻,他鼻間似乎又開始彌漫血腥味和那微熟馬肉的酸臭味,那種山洞里的憋悶感,那種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窒息感一下就壓在了胸口……
“我做不到。我要回去。”他喃喃著。
幾位閣老和朱承熠等人面面相覷。做不到什么?是做不到統領京中和朝廷?還是不想做皇帝?回宮,還是回去原來的位子?
“您什么都不用做。有閣老們,有臣。咱們都是您的后盾。”朱承熠的手臂頂住了他的腰。
朱永興轉頭看他,表情復雜……且痛苦……
而朱永昊,也終于看見了他多年不見兄長。他有些生氣。就這?這樣的蠢貨能做皇帝?還不是被架空的蠢蛋?呵,他這個兄長,竟然真的從燕安回來了。他一直覺得,這個蠢貨永遠沒有資格與自己爭的,可到底,失算了。他錯了,他應該早點動手的!
而對面正在叫囂的那個聲音,也讓朱永昊無比憤怒。
此刻底氣十足正開腔的,是朱承熠。
他用內力將聲音外擴,效果遠比傳令官更好,將他的言辭清晰傳入了臨近反軍的耳中。
所以,朱永興說不出來的,閣老們想說的,都由他代勞了。他擲地有聲的呵斥完全將朱永昊罵得豬狗不如。
“朱承熠你閉嘴,此刻哪有你開口的資格!讓朱永興與我說話!”朱永昊咆哮。“朱永興!你是啞巴嗎!你是不是對父皇做了什么,逼他禪位給你了?父皇呢?我要見他!”
朱承熠則又是將朱永興下意識后退的身子給頂住了。
“朱永昊又沒翅膀,無足畏懼。”他將朱永興扯了他袖的手背拍了拍。
“朱永昊,你年紀不大,倒是健忘。你已被先帝逐出皇室,區區賤民,本世子愿意開口罵你教訓你已是紆尊降貴,你還尋求圣上對話?你不是自視甚高,你是腦子不好!皇上此行只是來看看你們這群跳梁小丑究竟多惡心,此刻目的達到,皇上也該擺駕回宮了!”
朱承熠再次提氣,將聲音外擴。
“對面所有人聽著!古往今來,謀反都是大逆不道,萬人唾棄,為人不容的!此刻新皇登基,一切定局。爾等還有最后一個機會。你們若趕緊散去,回到故土,朝廷可暫且放過你們。但你們若執迷不悔,依舊要跟著朱永昊和朱恒和一條道走到黑,那么,你們曾經的遼江側妃和衛長的下場在等著你們!你們的家人最終都將被你們連累。望你們好自為之!”
遼江反軍們順著朱承熠的示意看去。
東直門外的城墻上,掛出來了具尸體。
是廖文慈。
她死不瞑目,瞪著雙眼,似正看著那些遼江人,叫人汗毛林立。
此外,墻頭還掛了一個奄奄一息,身著遼江軍裝的家伙。
有人認出,那是遼江王撥給廖文慈的侍衛長。
“謀逆,死罪!這人帶兵圍攻將軍府,圖謀造反,被判凌遲,當眾執行!”行令官當著眾人宣布。
隨后當著一眾遼江兵,刑罰開始,那衛長想死死不成,卻只能活受罪的悶聲嘶喊,讓眾人心里發毛。
日薄西山冷風起。
很多遼江兵都有些恍惚。京中新皇登基了,他們還能成嗎?他們究竟在做什么?值得嗎?
朱永昊則與人群里的遼江王對視一眼。
軍心動搖,不能再拖了……
就這樣,京城內外都開始了備戰。
見過朱永昊后,朱永興被閣老和朱承熠架到清風壇,來了場鼓舞人心的煽動性講話。
依城為營,以戰為守——是他們提出的主張。他們要依托京城穩固的城墻,讓對方所有計劃都落空。
為了穩定人心,整個京中所有糧食全都被以上月市場價征用,由官府統一調度安排。朝廷宣布,京中所有人等,都能保證吃上飯。這一條,解決了百姓吃飯的燃眉之急。
為了鼓舞士氣,增加兵力,朝廷又宣布,所有參與保衛戰的民眾都可以領到工錢,還提供一日兩頓飯。或是以半價購糧。另外,所有民兵酬勞與禁軍同,且日結。而所有官兵,則全部提前預支三個月軍餉。
這幾條一出,滿城皆是歡呼雀躍,所有人都鼓足干勁,都想著為朝廷做點什么……
相反,一墻之隔的那邊,人心就不那么穩定了。
遼江軍人之所以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是為了升官發財。但此刻一切與他們的設想簡直是千差萬別。他們孤注一擲而來,卻是一點光亮都看不到。不少人都開始踟躕了。
尤其是京中還不斷有消息放出來:
有說那晚朱承熠打開了南城門后,一口氣送了三十多封信出去……
說魯徽兩地衛所已全都得了手諭,被要求全軍趕赴遼江……
說藩國朝鮮那里也送了信,讓他們派兵前往遼江與朝鮮邊境,若朝廷軍有需要,全力配合行動,事成后朝廷不但會將他們一直求娶不得的安雅公主嫁過去,還會用幾個礦藏作為嫁妝……
還說虞博鴻已經開始與韃子談判,韃子那里很快就會退兵,屆時虞博鴻大軍將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回京勤王,另一半則將直接奔赴遼江……
還有說,朝廷的最終目的,是讓這幫遼江兵全都成為喪家之犬,成為四方合擊的目標,將他們徹底鏟除。而他們的家人,也將同罪連坐。畢竟歷朝歷代對于反賊的處理一向都是統一且不遺余力的嚴酷……
這一條條,半真半假,頭頭是道,所以聽來可信度極高。而遼江人沒法第一時間判斷真假,心里自然生出了惶恐。
遼江是根,是很多人舍棄不了的。
家,成了不少遼江兵的牽掛。回家——則成了很多人心頭最想做之事。
于是,遼江兵里出現了逃兵。
當晚,分別有四支遼江兵出逃。人數少的是十幾,多的一支竟然足有百多人。
朱恒和早有防范,這幫人未能逃成,而其中幾個領頭的,全被殺雞儆猴,斬立決。
“開弓沒有回頭箭!是男人的,就有點血性,隨本王殺進京城,建功立業!到時候,律法咱們定,天下咱們拿,帶著家人一起飛黃騰達!咱們遼江軍,不留孬種!”
朱恒和一邊用武力,一邊拿甜棗,將他的手下暫時給按下。但不安的情緒,已經開始在他的軍中蔓延……
城中,一切有條不紊,進行得如火如荼。
武器不分日夜趕制,最快速度配置到軍中。
民兵不停操練,迅速增加戰斗力。
有了朝廷的號召,大量百姓都加入到了官兵的編排之中。
人多力量大,工事進程很快。
城內的木土、瓦匠、石匠等統一編成工程隊,進行訓練,他們籌集了大量磚石、木材、石灰、工具等,以備戰時急用。
京城外城墻被組織力量加固,尤其是城北和城西的幾門,城內側的土筑也被改為磚砌,并深浚了城壕,加強了城防。
城墻堞口被設置門扉,四周城墻被綁上沙欄木,進一步增強了城池的防御性能。
一眾官兵也沒閑著,各大城門增建箭樓和瞭望臺,只一天的功夫,城墻上方便多出了近百箭臺……
遼江軍也終于發動了他們的第一次攻城。
這天,正是大風大雨日,所以箭臺沒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相對,從遼江帶了火炮來的朱恒和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大概是見京中將軍事加固工程的重點放在了東面和北面幾門,所以這次反軍來了個聲東擊西。他們故意用五萬人放在東直門外引誘了八成禁軍前往守衛,而實際他們的目標則選擇了相對守衛薄弱的西面阜成門。
雨天視野不好,阜成門外,突然數十座火炮正在開來時,城中守軍才知對方的目標在何處。
借著西風,順風的反軍占盡優勢,從火炮到箭弩的攻勢一波比一波猛。
要說,這種時候軍民一心帶來的巨大益處也就顯露了。
這幾日所有守軍民兵都士氣高漲,堅決要與京城共存亡。
于是每一處外城墻和每個位置的守軍但凡有一點折損,后方都會立馬有人進行修繕和將空缺補上。縱然老天不幫忙,他們也沒有一點退縮。
箭臺和城墻上,不斷有傷亡衛兵被抬下,但卻沒有磨滅眾兵守城的意志。
隨著越來越多的援兵從東城趕到,在守軍密集的箭雨下,反軍的進攻幾乎只能倚仗火炮,始終沒法爬上城墻……
而反軍仗著兵力數量優勢,竟在城南門也展開了進攻。
城中守軍人數的劣勢進一步暴露,到底有些手忙腳亂了。而對方此刻分明還處于試探階段,如若他們仗著人多多城門一齊出擊,無疑守軍便會更困難……
好在一個時辰后,許是老天憐憫,中雨成了暴雨,對于反軍來說進攻也困難了起來。因著地面越來越泥濘難行,給他們的進攻帶來的阻力和體力上的損耗也越來越大。
傾盆暴雨下,反軍不得不選擇撤軍。
守軍終于可以得一喘息。
然而,眾人卻不敢掉以輕心。
縱是暴雨如注,他們也不得不投入到已被毀大半的阜成門搶修之中。熱火朝天的勁頭感染著包括京中百姓在內的所有人。越來越多的人自發送來蓑衣,送來一鍋鍋的姜湯草藥湯,又或是盡自己能力參與到方方面面的保城之中。
很快,傷亡統計也出來了。
由于防護不錯,所以亡者不多,犧牲的只二十余人。但受傷中箭和被炸傷的,卻有三百余人。
誰都沒法輕松。
一次次折損的,都是精兵。民兵再多,精兵的數目卻是固定的。今日全靠老天暴雨,否則損失的戰力至少得是幾倍……
城外,遼江軍雖沒能打開一門覺得惋惜,但他們也迎來了一次士氣的高漲。
因為當日,他們的又一波援兵也已趕到。
又是足足一萬多。
眼下,遼江軍兵力已近十萬。
今日兩城門的試探,雖然沒占到多少便宜,但他們已經察覺了京中顧此失彼的慌亂。
蟻多咬死象,縱使城門再堅固,只要他們堅持不懈,齊力而發,對方應該很快便將招架不住。
而他們十萬人,完全足夠發動一次全面進攻,來個十面突擊了。
朱永昊與朱恒和商量一番,又找人推看了天氣,最后宣布今晚好好休整,明日午時全面進攻,直接一鼓作氣拿下京城!……
京中,當晚看著明顯安靜不少的敵營,上下都有幾分不安。
一眾閣老皆是頂著大黑眼圈,喝著參茶,圍坐一起。他們都已多日未回家,只每日輪流睡覺。
瞭望臺早將對方兵力再得補充之事道來,大伙兒都很發愁,他們也覺得,對方動手的時間很有可能就是明日。
于是,他們和朱承熠正在勸說皇帝,明日一旦對方再來攻城,由皇帝親自坐鎮守城。
人數對比太過懸殊,武器方面也打不了持久戰,所以只能在別處想辦法。皇帝親臨,至少能最大程度激發眾人得戰斗激情和意志,或許能帶來最好的戰斗效果,延續持久力!
朱永興舔著干裂的嘴唇,一杯一杯給自己灌茶,沒有應是,也沒有拒絕。可他端著茶碗顫抖的手卻將他的慌張暴露無遺。他害怕。
他已經試著裝病了。可這幫人說,別說是病,就是天塌下來,只要他沒死,都必須作為朝廷的定海神針而存在。
可他,也是需要定海神針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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