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原版)張川想去找慕德貴。
可是外面亂哄哄的,根本就無從找起。
山洪夾雜著碎石和倒塌的樹木,朝著他們站立的方向直撲過來。
張川轉頭看一看正在前面奔跑著的工友們,看看在身邊哭著求救的小工友,他一咬牙:“我的胳膊受傷了,你自己抓緊我的衣服,跟著我跑,不要回頭看!”
現在這個時候,所有的沖動都是害人害己。
趕緊跑吧,活下來一個是一個。
他記得慕德貴講過:“該跑的時候你一定要跑,千萬不要來找我,這樣我才不會分神想著要來救你們。本來我做這些就是要保著大家活命的,你們再來找我,那我又何苦做這件事呢?”
張川一邊跑一邊哭,他已經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發了狠拼了命的往側邊的高處跑,自己活下來才有機會去救別人,才有機會再去找慕德貴。
他聽見身后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不回頭也不停下來,忍著肩膀處劇烈的疼痛拼命的往高處走,感覺哪里踏實就往哪里跳。
當他帶著小工友終于追上其他工友,回頭再看他們住過的工棚,泥漿沙石沖垮了工棚,淹沒了山路,遠處來的洪水漸漸小了,往山下去的山洪依然是萬馬奔騰的氣勢,空中的風聲帶著尖利的呼嘯,發出瘆人的轟鳴聲。
張川焦急的在一片狼藉中使勁尋找,心里又害怕又期待,忍不住大哭起來。
旁邊有人說:“老慕這是干啥呢?沒救得了我們,倒還把龍王爺給惹怒了,這下我們別想按時完成修路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比他們來得更早的華工,已經在這里修過一年的路了,這次是他們這一批工友的小頭目,大家都叫他老余。
張川顧不得哭泣,轉身對著老余怒目而視:“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老余一瞪眼:“難道不是嗎?我們在這待了這么久了,什么時候下雨了?我們辛辛苦苦攢的這點家底兒,一場大雨全都給沖了!行李,鋪蓋,還有我的綠葉子!這下都沒了!等老慕回來,老子就要他賠!”
張川怒火中燒:“我大哥的命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呢!”
老余破口大罵:“他最好沒命了!他要是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老子要把他皮都給扒了!”
張川想要動手,奈何自己又受了傷,旁邊的工友趕緊上來拉架:“好了好了,別吵了,還不知道情況會怎樣呢,你們在這吵,還不如想想等一下洋鬼子過來怎么說呢。”
另外一個工友也勸道:“下這么大雨,路都沖爛了,洋鬼子過來也不能怪咱們吧,說不定工期就得往后推,怎么還可以接著干。”
大家都知道這事兒應該跟慕德貴并沒有太大的關系,畢竟他又不是去求雨的。
如果慕德貴能呼風喚雨的話,早就帶著他們避開這場山洪了,不是嗎?
“要不是老慕沒跟我們收錢,老子就揍死他個騙子了!”老余罵罵咧咧的:“瞎說鬧鬼鬧鬼的,我看他狗屁不懂!”
張川氣得兩眼通紅,還想要跟老余去理論。
小工友帶著哭腔求他:“別吵了,現在咱們吃的也沒有,喝的也沒有,身上的衣裳都是濕的,等下天一黑咱們都得凍死。”
山洪帶來的最初驚慌過去,所有人都開始考慮生計。
情況這么糟,洋鬼子是不會上山來找他們的。
現在他們只能自己想辦法。
這里山高風大,白天熱晚上冷,原始樹林又密,到了夜晚,林子里經常傳來不知名的動物吼叫聲。
他們沒有被山洪沖走,但是現在情況也不見得能好到哪里去。
老余決定帶著大家步行下山去找生路:“山洪是沿著我們上山的路沖下去的,我們就還是沿著這條路,在旁邊走,小心一點就是,待在這里就是等死!”
說完,他冷冷的瞪著張川:“你要是想跟著我們下去就老實點,老子再聽你瞎說就踹死你。”
若是在平常,張川可能就敢怒不敢言。
可是如今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再加上慕德貴對他有大恩大德,他絕不允許別人抹黑慕德貴,更不會把慕德貴單獨扔在這里。
“我在這里等我大哥!”張川堅定的說:“大哥生死未卜,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走。”
他已經做好了被老余他們拋棄的準備。
就算真的有萬一的話,就算真的找不到慕德貴的話,他也不怕,他自己一個人也可以走下山去。
張川摸了摸自己的褲口袋,那里有慕德貴交給他的信物,他很慶幸自己把它揣在了身上。
除了老余以外,其他的工友都還是一些老實巴交的善良的人,他們不敢得罪老余,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勸了勸張川不要任性,見張川真的不肯跟他們走,也就不再勉強,紛紛掉頭去追上老余。
張川知道自己得罪了老余,以后在修路的隊伍里也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有些人他明明跟你一樣是窮人,也在洋人面前受氣,但是洋人不在面前的時候,他們就在自己同胞的隊伍里耀武揚威,拿槍拿掉了威脅這個威脅那個,甚至還收取他們的保護費,楊巖說不交的,以后就連工錢都沒有。
大家初到美洲大陸,沒有人能聽懂洋鬼子說的是什么,只能跟著那些早起來能聽懂幾個詞語能聽懂幾句話能跟洋鬼子打交道的前輩華工混。
所以他們這些人既要受洋鬼子的氣,還要受自己同胞的剝削。
張川覺得他這次出來甚至過得比在老家還不如。
他想回老家,可是船票太貴,他至少要工作三年五年的才能攢夠一張回老家的船票,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就算有氣也得忍著。
但是這一回他不忍了。
山洪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老余他們走的不見影子之后,山洪停歇了,風也停了,云層后面甚至透出幾縷陽光。
張川又驚又喜,這說明慕德貴應該還活著。
他的胳膊從肩膀處脫臼,剛才急著逃命的時候就覺得疼,這會兒胳膊都腫了,走一步路都痛得鉆心。
腳下都是泥濘,他的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丟了,一不小心踩到石頭,增加了他行走的困難。
走了不到20米,張川的腳就被石頭給撞破了。
他前看后看,剛才他們往山上跑還比較容易,現在他受了傷要往山下走,每一步都比登天還難。
張川抱著一定要找到慕德貴的念頭,咬著牙終于一步一步的來到了被沖毀的山路上。
他依稀記得就是在這里見過那幾只兔子。
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慕德貴應該就在這附近。
還好他們的工棚周圍都是參天大樹,山洪并沒有把樹都沖倒,洪水退去之后,還能辨別出工棚的痕跡。
只是所有的地方都是黃泥漿,他們原來的行李就算是找到了,也都用不了了。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
要是找不到慕德貴,他現在想下山也走不了了。
張川真的是不知道時間怎么一下過得這么快的,他覺得早上那一陣狂風暴雨就在剛剛還在傾盆而下。
“大哥!”他扯開嗓門大喊:“大哥,你在哪兒?”
山谷里傳來回音,大哥大哥大哥。
這么喊了幾聲,就已經耗盡了張川的力氣,他的嘴唇已經爆裂起皮,嗓子渴的冒煙,身上開始發燒,覺得身邊的風一陣一陣越來越涼。
他的心慢慢的往下沉,找不到木頭柜,只怕他自己也要病死在這里了。
張川的眼淚已經流干了,他帶著絕望再次大喊:“大哥,大哥”
這一次,他的回音夾雜著轟隆隆的鳴聲。
張川很詫異,側耳細聽。
空中的轟鳴聲停了。
張川鼓起勇氣,拼命的舔了舔嘴唇,用盡最后的力氣喊道:“大哥大哥”
山谷中傳來的回音,帶來的轟鳴聲更響了,仿佛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奔跑,在喊著口號。
張川瞪大了眼睛,在朦朧的夜色中尋找。
突然,他看到了慕德貴。
慕德貴坐在一輛馬車上,手里拿著鞭子在駕車,他身后的車廂里都坐滿了,在他的馬車后面,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手里拿的長毛,排著長長的隊伍跟著馬車在小跑。
張川看不清他們的打扮,也看不清他們的長相。
慕德貴他的馬車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在他面前經過。
張川急了,忍不住又喊大哥,可是他發現自己完全發不出聲音來。
慕德貴在經過他面前的時候回了一下頭,對著他站立的方向微笑。
張川看見在慕德貴的身后,有一把刀子正對著他的后背,刀子的下方還有血跡,把衣服都打濕了,看起來是有人在脅迫慕德貴駕馬車。
這怎么行?
這些人要大哥去哪里?
張川朝著慕德貴駕車的方向拔足狂奔。
他要去救慕德貴,他要把慕德貴從這幫影子的刀下救下來。
他也不知哪里來力氣,在跑到離馬車只有一步遠的時候,奮力跳起來往前一撞,要把拿刀子的那個影子給撞開。
他太忘我了,忘了這些影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張川用力的一跳,跳起來才發現用來撞向對方的是自己受傷的肩膀。
撞了這一下,他像撞在一堵無形的墻上,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給反彈回來,在地上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張川醒過來。
他想起慕德貴駕著的馬車,連滾帶爬的站了起來,朝著他之前看過的方向追了幾步。
四周靜悄悄的,一個影子也沒有。
張川懊惱的一甩胳膊,恨自己為什么這么沒用,好不容易看到慕德貴了,竟然沒有把他救下來。
他這一揮胳膊,突然發現脫臼的胳膊竟然好了。
他以為自己在夢中伸手去捏肩膀,曾經脫臼的地方還是腫的,捏上去還疼,但已經不是鉆心的疼了。
天啊,他這一撞居然把脫臼的隔壁給撞回去了。
所以剛才慕德貴又救了他一回。
張川仰頭望天,淚水橫流——慕德貴又救了他的命!他現在欠慕德貴兩命了。
他必須要回到唐人老家去,他要把慕德貴的長輩當做自己的長輩孝敬,把慕德貴的親人當做自己的親人。
月光灑下來,照亮了大地。
張川從未看過如此又大又白的月亮,像是給他照亮了下山的路。
張川下了山,沒有再去找那幫修路的工友。
他下決心要排除一切困難回唐人老家去。
那個晚上他看到的事情,他幾乎能確定慕德貴已經走了,他不能再去聽老余他們誣蔑慕德貴。
張川發現,當自己有勇氣要為別人做點什么事的時候,很多事情變得不再像以前那么艱難。
他先是在華人街的餐館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收入非常低,相當于不拿工錢,但是他有吃有喝還有住的地方,他覺得比修路那里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且在唐人街他認識了更多的華人,首先在語言上就比較容易溝通,也在唐人街,還能打聽到更多的消息,比他之前剛到美洲大陸的時候,沒有地方打聽消息,也沒有辦法跟別人交流的情況,要好多了。
他決定先在這里穩下來,慢慢的再找機會回唐人老家。
誰知這一穩,就把根給扎下來了。
張川的勤勞和吃苦,還有善解人意的好脾氣,被餐館老板的親戚給看中了,介紹張川去洋人的工廠做事不說,后來還替他介紹了一個媳婦。
再后來張川的媳婦兒又生了一男兩女可愛的孩子,他想要回唐人老家的日程,就只能一年一年的往后推。
張川在那次山洪逃命的時候,雖然胳膊好了,但是落下來一個病根,每到風雨大作的雷雨天氣,他的胳膊就隱隱作痛,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忘了答應過慕德貴的事情。
所以張川會把自己未了的心愿,告訴自己的孩子。
他把慕德貴的老家當做了自己另一個老家,他把慕德貴教過他的家鄉話當成了兒女必須學會的話,雖然只有簡短的幾句話和幾個單詞,但是對于他來講,這就是他和慕德貴的最緊密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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