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滴漏已經走到卯時初，金猊幽幽的吐著冷香，帳外的紅燭也已燃燒大半。

剛剛還寂靜無音的雕花大床，先是猛地一晃。隨即過了不知多久，織金紅紗帳被人輕輕的撩開。

穿著白色中衣、臉上俱是冷汗的男子，起身走到外間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旁邊窗戶縫隙處鉆來的涼風，吹散了他頭上的悶熱。他將壺里剩下的涼茶倒到盆里，擰了塊帕子將冷汗擦了。

收拾完，男子似乎還是有些覺得悶熱。默了一瞬，他索性推開面前的窗戶，迎著撲面而來的晨風和霧氣深深的吸了口氣。

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在霧中還看不大真切，一個圓胖胖的黑影子鬼鬼祟祟的從草叢里跳了出來，嘴里叼著的東西發出哼唧哼唧的叫聲。

他先是一愣，隨即目光閃了閃。伸出手指輕輕扣了扣窗棱，剛好和轉過頭來的大黑貓對上了眼。

大黑貓嘴里的小東西又扭動了下，哼唧的越發大聲。見人只望著自己不說話，大黑貓原地停頓了一會，就繼續往西廂房那邊去了。

木墻邊角有丫鬟專門給它留的一道小門，不過幾下圓滾滾的屁股就消失在了門洞里。

這天氣雖然已經快要入秋，但日頭還是很熱。悶了一晚上的屋子，窗戶一開暑氣跟外面的晨霧清涼對換，比屋里的冰盆還要來的讓人舒爽。

他將窗戶就這么敞著，也沒再去管。反而像離家多年的旅人一樣，細細打量起了四周。因著新婚沒半月，家具都是簇新簇新的。闊別久遠的那些陳舊回憶，一點點的隨著這些久違又帶著點親切的物什鉆回了他的腦海里。

他對梧桐院最后的印象，是寂寥、沒有生機的。自打他們搬出這里，除了府里的下人會日常進來打掃、清理，其他時候整個院子都沒什么人氣。再加上后來的變故，這里幾乎也就離破敗差不遠了。

而現在，軒窗外的梧桐樹蒼勁而翠綠。花架上的花草爭奇斗艷，露水在上面搖搖欲墜。大理石桌椅干凈而整潔，新裝上不久的小池子正汩汩冒著泉水。

屋子里窗下的黃花梨卷足榻，鋪著嶄新的錦褥隱枕。榻上的紅木小坑桌，在不遠處紅燭的點照下發著暗色的光亮。紅木座上的青釉抹紅瓶里，插著一枝半開的蓮花。

他想起剛成親那一年，她最喜歡窩在卷榻那里，看書、逗貓、發呆打發時間。而他則在不遠處的雕古大架幾案上處理公文、翻閱下邊呈上來的信件，偶爾也會看些閑書。

兩個人都不是活潑、多話的性子，只是做一會自己的事情也會抬頭去看看對方的情況。如果不小心對視在一起，就會不由自主的笑笑，當然剛開始對方是會紅臉的。

身在這樣的位置，情啊愛啊兩個人大約都沒奢求過，但開頭兩個人都是認真想把日子過好點的。

他自始至終都沒疑過對方，甚至也沒想著要把對方牽扯進來，卻沒曾想依舊未能幸免。

府里下人的誹論，外邊塵囂掀起的一層又一層的波瀾，京里跟南域的搏斗，最后生生讓他們兩個成了陌路人。

他的目光從東次間、明間、西次間里的擺設一點點的滑過去，內心里的那股酸澀膨脹的他兩眼腫痛。

在剛剛之前，他偶爾會覺得茫然或者無力。但身上的重擔過多，不會有什么多余的時間來讓他傷春悲秋。

而一覺醒來突然回到十幾年前，抽離所有身份和職責，僅剩最初鎮南王府大公子這個身份，反倒讓他對自己一直狠狠壓在心底的東西，有了最直觀的感受。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一旁的琉璃畫屏，背靠著一側的紫檀案幾突然用手遮住了還很年輕、無垢的臉。

不遠處的紅燭噼啪了一聲，并蒂的燈花在空中綻放開來。

他背對著這一幕并沒有注意到，只是在燭火的閃耀中，有什么閃爍著細碎光亮的東西墜落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寂靜無聲的內室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喃。

他猛然抬起身，因為久蹲發麻的身體差點往前傾倒，隨后又很快扶著案幾站穩了。

快步走回內室，剛剛還安穩睡著的人此刻正滿頭冷汗，濃淡有度的新月眉緊緊的皺在一起，規規矩矩放在胸前的雙手幾乎要將下面的薄被扭成麻花。

他不過略頓一瞬，馬上伸出了手將對方扶起攏在了懷里。用帕子擦去冷汗，又將汗濕的額發撥過一邊。身上的里衣都能摸得到濕意，明顯是不能穿了，不然肯定得著涼。他記得她身體一直不大好，喝藥也是間斷性的。

對方昏沉沉的未醒，只是眉目間略略安寧了一點。輕手輕腳的給對方將濕透的里衣脫了，用薄被裹著攏靠在拖過來的大迎枕上。

昨晚讓人取過一次水，隔間懸窗下面的爐子上還溫著一壺水。他拎過來兌了一盆溫水，又取了干凈的里衣出來。等一切弄完，又給自己換過干凈的衣裳，他這才歇了一口氣仍復上床摟著對方嬌軟的身體躺下了。

只是仍舊睡不著，眼睛在這一小方空間打轉，腦海里也在來回洗刷著之后十幾年的事情，手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著對方的手背。

這樣的事情太過離奇，即便是他這樣自詡見識還算廣博的人也從未見過。但他素來性格剛毅、果斷，不過片刻就已經將自己混亂的思緒壓制了下來，甚至還有條不紊的梳理起了這十幾年間的事情。

晨曉亮起的天光投射到院子里的時候，外面慢慢傳來了下人走動的聲音。他不過在驚醒前小瞇了一會，又是遇到這樣前所未有的情況，再加上前前后后的記憶整理，耗費的心神、精力是非常大的。

然而墨如點漆一樣的眼睛里，卻不見他露出半點的疲倦，反而處處顯示出常人難以領會的光亮來。

身邊人是柔軟而溫順的，此刻正信賴又不見半點疏遠的依偎在自己懷里；他將帶著點虛汗的手捏了捏帕子，這才伸手去探了探對方有些發涼的額頭，隨即俯下頭去極輕的在烏黑的鬢發上親了親。

懷里人的手垂在一側，他的目光掠過去，隨即突然記起了什么，伸過手輕輕手腕上玉色的鐲子，一道細而白的疤痕露了出來。

他的拇指碾過那道疤痕，劍眉下的眼睛眸光深而暗，良久方才重新小心的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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