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還沒跨進正廳里去,卻聽又唱報,道是懋嬪娘娘也來了。
吉靈心里敞亮——這幾人紛紛趕著今日扎堆過來,大抵都是因為聽到了自己母家受封之事,前來賀喜。
只見懋嬪扶著貼身婢女的手,春風滿面地走了進來。
她今日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秋香綠色旗裝,一段時間不見,她似乎又變瘦了一圈,顴骨凸起了一些,一張臉涂抹得素白素白的,更顯出黑幽幽的眸子像兩泓深深不見底的潭水一樣。
懋嬪見了謙嬪和李貴人,面上半點不現驚訝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今兒這般巧?沒曾想大家伙都來宸嬪妹妹這兒了。”
她稱呼吉靈為“宸嬪妹妹”,一是因著自己年長的原因,二來也是因為從前吉靈是在景陽宮中的側位,到底是曾居她之下,這一聲“宸嬪妹妹”便透著一股似有似無的微妙。
謙嬪稍稍撇了撇嘴,對著懋嬪,一臉懶得理睬——一把年紀,還一無所出,熬到現在,也就是個嬪位,以后慘淡的光景幾乎一眼就能看見。
就這樣,還觍著張老臉來巴結宸嬪哩!難不成還指望著在宸嬪這天然圖畫里撞上皇上,提醒皇上再和她重溫鴛夢?
也不害臊!
懋嬪上前來要給吉靈行同禮,吉靈立即上前虛扶了一把,又輕聲細語笑道:“懋嬪姐姐不必多禮,我如今懷著身子,行禮之時,怕是不能周全,哪里還能受得了懋嬪姐姐反過來這一禮?”
懋嬪聽吉靈喊著自己一聲“姐姐”,又自稱“我”,而非“本宮“,言辭之間,甚是謙柔。
她雖不得寵,但畢竟是從前在潛邸時最早伺候皇上的格格之一,無論如何,心底深處,除了不得寵的酸楚之外,瞧著新人時,總還是有幾分老人兒的孤高自恃的。
此時見吉靈這般態度,懋嬪心里便如喝了一杯溫水下去,熨帖舒服。
隱隱間,懋嬪心中卻又轉過一個念頭——這姑娘僥幸得天子青眼,大有三千寵愛在一身之趨勢,加之宮中子嗣不多,她又有龍胎在腹,幾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居如此有利之情勢,吉氏為人處事時,卻仍處處心智清明,謙和謹慎——便是對待謙嬪、李貴人這些不得帝寵又位份不高的,也是一團溫敦,玲瓏和悅,竟無一絲驕矜之態。
懋嬪微微皺了皺眉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對著吉靈時,態度只愈發恭敬。
幾人進了正廳里來坐下,碧雪奉上茶來,謙嬪示意身后宮女將禮物送上。
懋嬪放眼去看,便見那是一件嬰兒穿用的香色四合鈴杵紋暗花縐綢兜兜,里料是月白色素綾里,中間絮薄棉,整件兜兜的形狀為正方形,有綴銅質光素扣一枚,正好在領口位置。扣子下面的胸口處,裝飾了一塊成人拇指大小粗細的黃色“金錠”,有祝福孩子長壽之意。
兜兜的背面,則用淺綠色暗花綢腰帶相連,方便給嬰兒包裹的時候,系在其身后。
吉靈示意七喜接過來,笑著柔聲道:“多謝謙嬪,很是精美。”
謙嬪心花怒放,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掩著嘴笑了兩三聲,實在掩不住來臉上的得意,道:“姐姐不嫌棄,妹妹這一片心意就算是沒白費了!”
她說著,見吉靈轉頭吩咐身旁七喜,似乎是要回禮的樣子,連忙伸手攔住七喜,一臉堅決道:“不過是妹妹的一片心意罷了,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宸嬪姐姐上次給妹妹回的禮,妹妹卻之不恭才收下,待得回去才發覺卻是太貴重了。”
謙嬪皮膚極細膩柔嫩,下面的血色隔著肌膚微微透出來,加上面上涂了胭脂,這時候便襯得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她笑著道:“若是你這次再給我回禮,可別怪我往后日日要往這天然圖畫里跑了——這份買賣多劃算!”
她這么一說,李貴人便捧場地笑了起來。
只有懋嬪端起茶盞,送到唇邊,微微吹散著熱氣,隔著那層輕煙,神情似笑非笑地瞧著謙嬪。
便看謙嬪環視周圍,眼中是不加掩飾的贊嘆。
上一次她來,尚未好意思說出口,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便嘖嘖地,將這天然圖畫中陳列擺設都夸了一遍。
李貴人雖是有些嘴笨,夸人卻是會的,也跟在后面不住附和,兩個人一唱一和,說話之間,密不透風,如珠玉圓轉,倒教吉靈插不進去。
懋嬪只是在一旁拿眼角覷著兩人。
過了一晌,謙嬪和李貴人終于閉了嘴,懋嬪才不慌不忙的一轉頭,吩咐茉莉道:“將本宮給宸嬪妹妹準備的賀禮拿來。”
李貴人見縫插針,這時候就趕緊跟著,也把自己的賀禮拿了出來:原來她準備的,和謙嬪一樣,亦是一套嬰兒的小衣裳——不過微有差別,謙嬪的是件兜兜,她送的則是一件藍色綢夾屁簾。
吉靈大概知道——所謂“屁簾”,就一種小孩子在開襠褲外面加的一個棉布簾子,有兩個帶子系在腰上,這是為了防止風吹屁屁,寶寶受涼。
李貴人做的這個屁簾的面料,選的是月白色竹葉紋暗花綢,里、腰、帶為月白色布,布料上疏影橫斜,梅花暗紋,收口與嬰兒肌膚相接觸處皆墊著柔軟的蠶絲,避免摩擦。
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兩樣放在一起,連奴才們都看出來了——李貴人這件的做工比謙嬪那件不知道強了多少倍去。
懋嬪笑眉笑眼,微微轉過身去,隔著謙嬪就聲音響亮地夸了一句:‘’李貴人真是心靈手巧!”
李貴人一激動,兩頰通紅通紅的,先是起身向懋嬪福了一福,道:“多謝懋嬪娘娘夸獎!奶娘娘謬贊了,婢妾這點笨拙手藝哪里敢當!”
她說完,又轉向吉靈。
她心中本來多少有點緊張,不過瞧著吉靈和顏悅色地望著自己,也就漸漸鎮定下來了,又急急道:“宸嬪娘娘,婢妾從前在閨中時,也曾醉心鉆研過女紅,只不過入宮之后,手腳越發憊懶,技藝也粗疏了——這是前段時間便開始做的。
婢妾原是想著不必著急,待穩穩妥妥地做好了,再送來給宸嬪娘娘也不遲,誰知道正好聽說娘娘母家受封,更添一份榮寵,婢妾前來賀喜,這才趕了趕工,一共做了兩件,撿了其中最好的一件給娘娘送來!”
吉靈站起來,親手扶了她起身,溫聲道:“李貴人費心了。”
李貴人被她扶起來,便有幾分受寵若驚,望著吉靈,見她姿容雖不是國色天香,艷麗動人,卻也秀麗端莊,清新可親,兼著一身嬪位娘娘的打扮,更是清貴逼人。
這容貌還在其次,最關鍵是這份難得的醇厚性情——不因她是小小貴人而稍加慢待,更不會讓人下不來臺。
見吉靈示意自己坐下,李貴人笑得滿臉生花,搗蒜一樣連連點頭,扶著椅子扶手坐下,不由想到謙嬪在背后,常常對著自己說那些妒言,自己還在一旁附和……又想到無論吉靈是為貴人時,還是如今做了宸嬪娘娘,從來不曾恃寵欺弱,眼中無人。
便是上一次與這一次,自己過來賀喜,她也皆是含笑相迎,從無讓人難堪之時。
這是個厚道人哪!
李貴人這么想著,不由得心中對宸嬪涌過一陣愧疚。
她剛坐定了身子,手還沒從扶手上收回來,旁邊謙嬪便不加掩飾地對著她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李貴人何止是針線功夫厲害,本宮瞧著,這口舌玲瓏的功夫也愈發長進了。”
李貴人知道是自己的刺繡功夫搶了她的風頭,礙著了她的眼。
可謙嬪是嬪位,又是她所依附的高位,李貴人陪笑,小心翼翼道:“謙嬪娘娘說笑了,婢妾哪里有娘娘的福氣,針線功夫不敢斷,自然是手腳比旁人熟絡一些。”
謙嬪還沒說話,吉靈便見小芬子已經匆匆行了過來,跪在外廳門口,道是九洲清晏的人過來了,送了皇上賞賜。
謙嬪、懋嬪、李貴人刷刷刷地就把目光整齊劃一地投向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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