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這般被折磨了一個月后,因身體重病纏身,病情急轉直下。
眼見皇貴妃就要香消玉損了,康熙帝很是心疼著急。
為了給她沖喜,帝王下旨,公告天下——冊封皇貴妃佟佳氏為皇后。
其實到了這時候,誰都看得出來,皇上是在和閻王爺搶時間了。
搶著在佟佳氏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讓她做這個皇后。
讓她帶著皇后的身份和尊榮,咽下最后一口氣。
封后大典那天,佟佳氏已經完全使不上一點力氣,需要人扶著才能坐直了身體。
理所當然地,德妃要過去“伺候”。
她伺候著佟佳氏,替她穿上皇后的朝服,戴上皇后的鳳冠,鳳冠冰冷,珍珠金爪狠狠地向下一壓,壓進佟佳氏的頭皮里。
冰冷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她的心底。
“皇后,您也只有這兩個字了,皇上這一輩子,真心都不是您的。他心里,甚至連您的一席之地都沒有。”
德妃烏雅氏伸手扶住佟佳氏的手臂,在她耳邊有如毒蛇吐著信子一般,絮絮地刺進最后的毒液。
封后大典上,佟佳氏連吐三口鮮血,當場暈倒。
最后還是康熙帝親手抱回了宮苑。
小小的胤禛跟在后面追著。
那一刻,看著皇額娘衣裙上鮮血斑斕,他只覺得天都暗了。
第二天一早,皇后溘然長逝。
胤禛埋頭坐在龍椅之上,雙手緊緊握著,不住顫抖,吉靈心痛極了,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殿中只剩下小洋子的啜泣之聲。
吉靈抓住胤禛的手,然后才發現他的手,因為恨意,緊緊地攥在一起,居然打也打不開。
吉靈伸手就緊緊抱住了胤禛。
胤禛在她的懷抱中微微顫抖。
他素來是強勢的,是保護者的那一方。然而現在,吉靈卻反而覺得自己成了保護他的人。
“朕的生母,朕的養母……”胤禛將臉埋在手掌之中,聲音發顫道:“靈靈,這就是朕的生母……這些事,朕寧愿從來沒聽過……”
吉靈緊緊抱著他,落下淚來,只是一遍遍撫著他的后背,低聲道:“皇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皇上!”
許久之后,胤禛才算勉強恢復了平靜,他抬起頭來,握住吉靈的手道:“咱們回去紫禁城,朕想再瞧一瞧母后的承乾宮——朕賜給你住的地兒。”
吉靈毫不猶豫就點頭道:“好。”
雍正十九年十一月,雍正皇帝離圓明園,啟程返紫禁城。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之中,瞧著漸漸落在身后的圓明園,吉靈腦海里又浮現出了在九洲清晏殿中的那一日,小洋子哭著說過的話語。
“辛者庫中,前朝老宮人都有傳聞,皇后之位,十分不詳,禍及三代。皇帝福氣深厚,皇后命格不夠貴重,便要被帝王克,譬如前朝的三位皇后娘娘……”
康熙爺的三位皇后全部都崩逝了。
事實上,便是康熙在位時候,民間也已經有人隱晦提及到“天子克妻”四個字。
聽著小洋子的話語,想到崩逝的烏拉那拉氏,胤禛心頭便是一陣寒意,慢慢爬了上來。
他本來是想在雍正十九年的冬天,便宣告天下,扶吉皇貴妃為大清皇后。
“皇后命格不夠貴重,便要被帝王克!“
已經回到了紫禁城好幾日,這句話還是反復在胤禛腦海中盤桓。
如今禮部、戶部、軍機處的擔子都已經移了不少到弘昕肩上,胤禛反而較之從前,輕松了許多。
一輕松下來,他立即便想到了這句話。
承乾宮中,夜半無人私語時。
“靈靈,朕只能委屈你了。你雖無皇后之名,卻是朕心中最心愛的皇后。朕實在不敢想……若是沒了你,朕……”胤禛驟然眼圈濕潤,聲音發顫。
兩人坐在窗下,吉靈伸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回頭但見明月清風,清輝灑滿了紫禁城的琉璃瓦。
胤禛咳嗽起來。
他這一年來身體越發虛弱,太醫多加診治,卻也無果。
吉靈每每想到,便要落淚。
只能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
“陪朕出去走走。”胤禛終于止住了咳嗽,挺直了腰板,站起身握住了吉靈的手。
吉靈看他咳嗽厲害,伸手幫他順著胸口,過了一會兒,胤禛平靜下來,見她眼角凝著淚珠,便側頭過去,輕輕吻了那滴淚珠,輕聲道:“是朕嚇著你了,別怕。”
吉靈恍恍惚惚覺得這句話很是熟悉。
她終于想了起來,很多年以前,在她還是一個小常在的時候,第一次侍寢,胤禛似乎也是說了這么一句話:“是朕疏忽你了,別怕。”
肩輿悠悠地行在宮道上,皇貴妃與皇上共乘。
已經是漏斷人初靜的時辰,那一路上的宮人見了皇上肩輿過來,立即早早地開了宮門連禁。
不知為何,吉靈心中總是隱隱地七上八下,有一種要到終點的釋然,又有一種快要出發的期待感。
“我們這是去哪兒?”她抱著胤禛的胳膊,問他。
胤禛輕輕挨擦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道:“朕想帶你去雨花閣瞧瞧,如何?”
吉靈凝視著他的側臉,點頭輕聲道:“好。”
雨花閣前的小道,還是一如既往的深長細繞,下了肩輿之后,蘇培盛跟在兩人身后,進了閣院。
他站在一樓的門前,停步不前了。
胤禛腳步沒停,徑直向上走去。
吉靈跟在胤禛身后,也跟著上了樓梯。
閣樓和記憶中還是一模一樣,布滿了一排排深闊的書架,縱橫交錯,窗外冷月如鉤。
吉靈忽然覺得冷了,縮了縮脖子。
胤禛察覺到了,當即將她向懷里摟去,又低頭輕輕親了親她鬢發,才道:“好些了么?”
吉靈點了點頭。
待得走到閣樓北邊,她不等胤禛說話,已經伸手進入書架的暗格之中,觸發了機關。
書架悠悠向兩邊轉開,內中又現出來一層精巧的樓梯。
兩人舉步上去,不多時,樓梯頂上已經出現了一座極隱秘的內書房。
吉靈雙手微微顫抖起來,她記得,這里是凝時之處。
胤禛擁著她在書桌旁坐下來,吉靈伸手便迫不及待地去桌下翻找,不多時已經找到了那本佛典之中藏著的舊書。
和幾年前的那一次一樣,她接觸到書本時,便覺得指尖微微發涼,有如手下碰著的,不是紙張,而是一塊涼玉。
只見那書本封面墨跡敗褪,寫著一共二十個字:物象不可及,遲回空詠吟,深入不動境,乃知真圓寂。
她讀了好幾遍,捉摸不透,一手握住胤禛的手,一手緩緩去翻開書頁,想再去看看里面的文字。
就在翻動的一瞬間,書頁上瞬間金光大盛!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吉靈已經身不由己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飛速地向下墜落著。
那墜落的速度太快,一瞬間,竟然有一種靈魂都要脫竅的恐懼感。
是穿越時空了嗎?!
吉靈一陣慌張,張口就要喊道:“胤禛!”
然而她剛剛喊出口,聲音就已經被四周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
她看不見、聽不見周遭的一起,只能感受到與自己左手緊緊相握的那只手,透著熟悉的力度。
她想起除夕煙火下,他對她說過的:朕與靈靈,永不分離。
吉靈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了那只手。
無邊黑暗墜入。
蘇培盛等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皇上下來,他琢磨著許是皇上睡著了也說不定,并不敢打擾。
就這么在一樓門口守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日頭漸漸高升,蘇培盛終于覺出了不對勁。
他心急如焚地踏上樓梯,去到了二樓,依然沒有人。
直到發現了那個暗間。
蘇培盛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待得看清楚趴在書桌上的兩人之后,他顫抖著嘴唇,走上前去,伸出兩根手指在胤禛鼻下。
沒有呼吸。
蘇培盛的眼淚瞬間便涌了出來。
他伸手又試了試皇貴妃的鼻息。
同樣,毫無一絲生氣。
雍正十九年冬日的太陽照常升起來了。
冷白的陽光,從帶著微塵的光暈中,打進藏書樓里。
蘇培盛老淚縱橫,一路不知是怎么樣連滾帶爬地下了樓。
到了最后兩層臺階,他終于一個腿軟,直接滾了下來。
他的鼻子磕出了血,也渾然不知,只是顫抖著嘴唇奔到了雨花閣小院之中,撲通跪下,愴然嚎啕出聲道:“皇上……駕崩!”
“皇上……駕崩……!”
宮人們跪了下來,先是一條宮道,然后是一片,再然后是整個紫禁城。
哀哭遍天。
那聲音傳出去很遠,驚起了紫禁城里無數的飛鳥,在天空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吉靈才從一片黑暗中醒來。
她還有些天旋地轉,躺了許久,終于掙扎著爬了起來。
然后她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周圍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桃花燦若云霞,直連入天際之中去。
山路上,有云煙繚繞,似有仙人衣袂飄飄,行走其上。
天空之上,云層上隱隱現出三個大字:“不動境”。
遠處,深山古剎一聲鐘。
“胤禛!”吉靈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四下里都是回音。
只有回音。
她一邊走,一邊拼命喊著。
繞過一處小山坡,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吉靈肩膀上。
是胤禛熟悉的氣息。
吉靈轉過身,撲進他的懷里。
胤禛緊緊抱住了她。
“這里是哪里?”
這里不知何年、何月、何世,何時。
就像桃花源中的人一樣,“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空空無我。
但只要有胤禛在,她便再不會心慌意亂。
無比踏實。
愛,就是永不分離。
紫禁城。
天子突遭變故,紫禁城里亂作一團。王公大臣、太監宮女等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哀悼儀式后,立即準備黃輿,將雍正帝從雨花閣中運出。
六阿哥弘昕派王公大臣叫開宮門,進入紫禁城的乾清宮。同時令傳莊親王允祿、大學士張廷玉、原任大學士鄂爾泰等人進殿。
六宮妃嬪皆換素服,哭喪。
乾清宮前,御前太監們一身喪服,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梯子,去捧著那密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后,雍正爺留下的秘密立儲匣。
弘昕紅著眼眶,沉默地站在殿中。
錦匣在王公眾大臣的見證下緩緩展開。
雍正帝親筆書寫的,立六皇子弘昕為儲君的諭旨漸漸現于世人面前。
大學士張廷玉率先對著弘昕跪了下去。
眾人接著,黑壓壓地跪下了一片。
日頭漸漸高升,萬千光輝灑落在這座氣勢恢宏的皇城之上。
弘昕靜靜負手而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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