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冊上印的內容十分眼熟,似乎是她從前在宣縣見過的朝廷邸報當中一份詔示。
如果嚴格按照朝廷規定,邸報只能在衙門里頭通傳,裴繼安帶回家中給她去看,其實已經算得上有些不妥,更別說像這般拿出來外頭印制發賣。
不過這種事情,無人去管,其中又有利可圖,自然層出不窮,也沒什么稀奇的。
沈念禾也不去多嘴,將書放好之后正要離開,忽然瞧見面前的書架上排著好幾冊書,那書名十分奇怪,喚作《圣言批注》,按著一二三四冊排列,數到最后,竟是有三十多冊。
她隨手取了一本下來略做翻看,越看越覺得不太對勁。
這書冊其中有當朝樞密使蔣伯丞進呈天子的奏疏,里頭論及戍邊之法并防御蠻夷之策;有三司使王右旁總概鹽鐵、度支、戶部收支情況的折子,不僅列明了賦稅數額、州縣人口情況,哪怕駐軍糧秣數量也有提及;有禮部尚書關于明歲春蠶禮在哪里舉辦,用什么禮節,什么時辰開始等等細致的請示;另有工部對水利之事的安排。
沈念禾細細數了一下,凡舉能進政事堂、樞密院的重臣言論、奏疏,架上這三十余冊書里都有涉及,有些是找了人重新謄抄印制,有些干脆就是用正本尋了雕版師傅來復刻,甚至于有幾篇蔣伯丞的奏疏后頭竟是還有天子周弘殷的親手批注,雕版者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去刻的,一筆一劃印得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還有大魏輿圖,自路而軍,自軍而州縣,畫得十分詳細,山川道路俱是明明白白。
她翻到最后看了一下價格,一冊書不過三百多文。
天子手書,權臣奏疏,竟是能用如此的價錢買到,也不知書商是從哪一處弄來的這些個重要文書,簡直可用只手通天來形容。
沈念禾這一處還在翻閱,一旁那異族人已是把面前的書堆抱去前頭結賬,選中的不是旁的,正是沈念禾面前這一套書,整整三十七冊,伙計報了個十五貫的價格,那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自手中包袱里取了銅錢,一貫一貫重重搭在桌子上,數得清楚之后,道:“給繩子一條,綁起來我的書。”
他咬音死板僵硬,還帶著怪腔怪調,官話雖然說得清楚,卻有些詞句顛倒,一聽就不是自大魏話的人。
沈念禾從前同外族人打過不少交道,一聽就聽出此人官話說得很像夏州人,多半是從北邊來的。
那伙計應了是,很快幫忙把書拿繩子綁好了,那人也不多話,單手提著三十余冊書,徑直走了。
十幾斤的東西拿在手上,他舉重若輕。
沈念禾不由得皺起了眉。
有買就有賣,鋪子里的堂堂正正放出來的東西,自然怪不得人家掏錢去買,可如此要緊的內容,為何能堂而皇之地任人隨意挑買?
于情于理,都不正常。
她從中選了兩本,一冊是有天子手書的,一冊是有夏州、銀州輿圖的,去伙計那里付了賬,見得已經快到了昨日同裴繼安約定的時辰,也不耽擱,急忙同鄭氏一齊回驛站了。
回得驛站時裴繼安已經在房中等著,見得二人行色匆匆,知道多半是跑書鋪去了,不由得嘆道:“也不急于這一時,實在來不及了,我自會想辦法,不必這般辛苦。”
鄭氏笑道:“我倒是有心躲懶,你沈妹妹卻是閑不下來,說等國子監批得出來,怕你這一處要來不及,與其到時候你一個人忙得累,倒不如此時幫著搭一把手,她早間連飯都不好好吃,已是算好這空出來的幾個時辰要做什么,拉著我在外頭跑來跑去的。”
她話中有話,只是說得太過隱晦,裴、沈二人俱是沒有聽出來。
沈念禾還辯解道:“嬸娘也說在驛站里頭悶得很,想同我出去走走……”
裴繼安卻是同鄭氏道:“嬸娘若是不想動彈,不妨下午在屋子里暫歇一回——這一路走了大半個月,著實也是辛苦,我這一處帶著念禾出去逛一逛便好。”
鄭氏倒是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做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仿佛糾結了許久,才道:“今日我便不出去了,明日再去罷。”
又同沈念禾道:“到得申時便同你三哥回來,我在此處等你們吃飯。”
三人說得定了,裴繼安又問沈念禾道:“走了半日,要不要休息一會,晚些時候再出門?”
沈念禾先問道:“國子監那一處的事情都辦完了嗎?不會妨礙三哥的正事罷?”
裴繼安點頭道:“已是交上去了,另還有幾處要去拜訪,遞了帖子去,還沒那么快有復,暫有半日功夫空閑下來。”
沈念禾十分不相信,只是她也知道如若此時自己推拒,說不得這一位裴三哥要時時掛著此事,倒不如快些了了,出去敷衍一圈便罷,于是笑應道:“我倒是不覺得累,等吃過晌午就跟三哥出去走一走吧。”
三人吃過飯,鄭氏果然也不多耽擱,自回房休息去了,沈念禾想了想,走之前先把早上在書鋪里買的兩冊書取了出來,道:“三哥,而今朝中的邸報、奏疏并天子批復,宮外尋常人想要拿來看,是不是頂頂難的事情?”
裴繼安點頭道:“按理當是發回中書分派,另有宗卷司收得起來備查,不會叫人想看就能看。”
沈念禾便把遇得那異族人的事情說了,又將那兩本書遞得過去,道:“我看上頭又天子手書,除卻要緊的國是,另也有軍中機密,卻能給人在外頭隨意買賣,是不是不太妥當?”
裴繼安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連忙把那書接了過來。
沈念禾已是在中間拿枯草隔開,他一翻就翻到了周弘殷批注的那一頁紙,當真后頭的內容乃是天子口吻,而前頭奏疏無論內容、格式,乃至遣詞用句,也絕不可能作假。
“我今日見得那人一口夏州腔調,而今翔慶又正同蠻子打仗,買這許多書回去,也不曉得是拿來做什么的,書中還有輿圖,實在不是什么好事。”沈念禾憂心忡忡,“我爹還在翔慶呢,若是朝中動向色色都被蠻子摸得透了,這仗還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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