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郭安南再也無心吃飯,他等不及回去郭家在京的宅院,連忙招來小二送得筆墨過來,當場給父親寫了一封書信,將京城中的情況說得清楚,想請宣州送個幾十部書來,給他拿去做面子。
眼下京中不是書鋪囤積居奇,欲要賣高價,而是壓根就找不到貨,是以極難買得到宣縣公使庫版的《杜工部集》。
如果他此處能有書,又送得出去,正是一塊絕好的敲門磚,平日里沒甚往來的人家也能上門拜訪,從前少有交情的大儒都可以去送張帖子了。
郭保吉一向是個嚴父,郭安南給他寫信,自然慎之又慎,因恐自己遣詞用句出了什么差錯,還特地打了底稿,又重新謄抄一遍,等到終于寫完,又再三查核之后,一桌子菜都涼了。
他顧不得去吃,忙尋了兩個老道的伴當,讓他們立時回府收拾行李,出發去宣州傳信。
等見得人走了,郭安南才放下心來,肚子早已餓得不行,正要提筷,忽聽得隔壁鬧哄哄的,轉頭去看,原來那一大桌已經吃得杯盤狼藉,當中的“逢明”正手舞足蹈耍酒瘋。
有人拉著他不知說了什么話,旁邊一人出聲嘲笑道:“你們就聽逢明吹牛吧,他哪可能同那幾位娘子好過,給錢就進繡房的,在小甜水巷里頭全是尋常娼妓,但凡有一點子身價,都高傲得很,她們肯見的全要是風流之士,才高八斗,不提旁的,就說怡翠樓里頭那一位玉娘子,前日已是放出話來,要能作一首上好的‘和杜詩’,才能有機會同她見面。”
又道:“不是我小看逢明,也不是看不起他那詩才——可他家中有那許多書鋪,連一本宣縣版的《杜工部集》都尋不到,自然也沒有當中的新詩,更別提作什么‘和杜詩’了。”
另有人道:“什么‘和杜詩’?我只聽過‘和陶詩’。”
前頭人便道:“同‘和陶詩’一般,不過那‘和杜詩’是才出的,因這馮老相公家藏的《杜工部集》面世,當中有數十首新詩,全是能當傳世之作,便有國子監同各大書院的學子起了頭,擇新出的杜詩一首為范本,按韻按調,仿寫詩文相應和,是以叫做‘和杜詩’,誰料得這事情傳得開了之后,便是小甜水巷里頭的妓伶都要來插一腳了,更是成風成氣。”
郭安南想到先頭這一桌子說的話,頓時就明白這人是在在激那名喚“逢明”的,仿佛此人最后自認家中書鋪沒有存貨,可同窗不肯相信,特來擠兌。
不過從這一處細節,更能看出那書已經翻出何等風浪。
只是“逢明”好似醉得厲害,并沒有聽出來眾人的意思,只以為這當真是在取笑自己,他的臉漲得通紅,口中大聲嚷嚷道:“什么‘李工部’、‘杜工部’,將來都要跟我姓!你們……你們且瞧著……瞧罷!不就是一部書,將來等我娶了沈輕云的女兒,喚作什么禾的那一個,憑她家中杜詩陶詩,哪怕張詩李詩,全是我的!看那柳玉娘還能尋出什么話攔我!”
又道:“你們莫笑,我義父已經說了,那沈家女兒一進京,就要進得我的門!”
他嘴里不干不凈,又扯到小甜水巷里頭其他幾位知名的妓伶去,同桌人也不當回事,只哈哈笑。
郭安南本只當這人說的是醉話,并未放在心上,由那一桌人散完之后,吃著碗里的飯,越想越覺得不對。
沈輕云的女兒,什么“禾”的,那不是宣縣的沈姑娘嗎?
他聽得繼母私底下抱怨裴家把外人收在家中,也不管還有一個正當年歲的謝處耘,言語間很是擔心對方勾得那一位繼弟學壞,好像當時提過閨名就是喚作沈念禾。
后來自己上得門,正好遇得沈家人去捉人,幫著攔了一把,又從父親那一處得了消息,才曉得原來裴家收留的那一位沈姑娘,正是翔慶軍沈官人的獨女。
只是方才那一個肥頭大耳的,怎么會曉得沈姑娘閨名,還口口聲聲說什么會娶對方為妻?
郭安南雖然不是愛管閑事的性格,可他坐著坐著,腦子里總是忍不住想起當日見的沈姑娘那一張臉,只覺得仿佛自己不做點什么事情,就渾身都不舒服似的,到得最后,還是忍不住叫了跟來的管事的去打聽。
管事的去得快,回來得也不慢,片刻之后就把那“逢明”的來歷問清楚了。
“是馮憑馮通侍的義子,名叫朱逢明的,聽聞是其舊友的兒子,不知為何投了馮通侍的緣,自小就抱在馮府養,雖未改姓,卻已經在衙門登了名,原本還打算給他蔭庇,最后被流內銓擋了回去,就不了了之了,此人眼下正在山南書院讀書,考過一次科舉,未曾得中,據說讀書很不用心,時常同些紈绔一齊去小甜水巷廝混,也是各處酒樓的常客……”
郭安南聽得眉頭直皺。
那馮憑乃是沈姑娘的外叔祖,按著道理,乃是長輩,一旦沈輕云沈官人不在了,由他來做主婚事,乃是名正言順的事情,說給自己的義子,不甚稀奇。
可這朱逢明人品、德行如此只差,明顯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那沈姑娘雖然怯弱些,可無論出身、舉止都是難得的好,性情又那樣柔順,如果許給這姓朱的,就是真真的一朵鮮花插在豬糞上了。
郭安南不過二十歲,又才入官,熱血未泯,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可憐,只是畢竟他作為外人,實在也沒有辦法,只好自己慪著火回了家。
次日一早,管事的便來同說了行程,道要去某家拜訪。
他按著原本的安排拜訪了兩戶郭家的舊交,出門的時候,正好遇得不遠處有一間戴記書鋪,正是京城第一大書鋪,想起那《杜工部集》的事情,總覺得耳聽為虛,還是要眼見為實,等走得近了,便下了馬,帶著身邊的伴當進得門去。
此時天色已經漸黑,書鋪里頭人并不多,只有幾個書生模樣的圍著店中伙計,果然都是問《杜工部集》的。
郭安南正要往前走,忽然見得不遠處站著一名少女,看著好似有些眼熟,可若要叫名字,一時又喊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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