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上有個老吏笑道:“你倒是想得頂美,天天惦記著繼安請客,他雖是一向大方得很,平日里也不是沒有可能,然則今次卻未必有那閑工夫,怕是過不得多久,宣縣那知縣就要過來尋了……”
果然他話剛落音,外頭便有個雜役過來隔門喊道:“繼安哥在不在的?彭知縣出來遍尋不見,正在外頭催你呢!”
聽得彭莽催,裴繼安匆匆應了,與眾人告一回辭就走。
那小吏卻是十分吃驚,問道:“袁叔怎的算得這樣準?怕不是李淳風再世!”
那袁叔被這一記馬屁拍得十分高興,提點他道:“你也是不夠機靈,你手中不是有一份宣縣送來的文書,上頭寫的是什么?”
小吏呆呆回道:“求水工啊?卻不知又有什么聯系?”
老吏袁叔道:“求水工作甚?自然是修圩田,宣縣那圩田同堤壩而今都是繼安在管,正忙個不停,怎會有時間來州衙取什么文書?多半給是那知縣彭莽強叫來的,那彭莽出了名的沒用,給知州叫去回話,也放不出什么好臭屁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打發出來,哪有什么好事,自然沒甚心思多其余事情,要急急回去。”
那小吏恍然大悟。
老吏又道:“我再教你一個乖,你猜今次知州叫那彭莽來做甚?”
這一回莫說那小吏,周遭一群吏員都圍了過來。
不少人俱都好奇問道:“作甚?”
老吏賣了一回關子,把眾人的好奇心都提得高高的了,復才撫了撫胡須,笑道:“昨日楊府那幾個幕僚來咱們這一處要了什么東西,你們誰還記得?”
當中一人忽然如夢初醒一般,脫口道:“公使庫!?”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賬的,應當知曉去年宣縣那公使庫入賬多少吧?”
那人連賬都不用回頭翻,立時就道:“全年得錢一十七萬多貫!我的乖乖,簡直同搖錢樹一般,州里公使庫都沒它那一處賺的零頭多!”
這數目大得離譜,簡直匪夷所思,若不是當時再三確認過當中沒有錯謬,他簡直要懷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這樣大一筆錢,你們看著心不心動?”
他也不要人回,自顧自就接下去道:“你們心不心動我不知道,我是心動了的,想來楊知州也心動得很——州中公使庫缺錢缺得厲害,他那公廳里頭漏雪漏水又漏風,去歲大冬日的,連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來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從公使庫挪一點出來做接待,結果發現還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凈凈,最后還是從清池縣的賬上走了五百貫過來。”
旁邊有個小吏忍不住問道:“那是要把宣縣公使庫的錢并過來嗎?”
老吏搖頭道:“還不至于做得這樣難看——屆時朝中來核查,哪里解釋得過去?還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這要如何釜底抽薪?”
邊上已是有人幫著回道:“你來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縣公使庫得銀全是因賣書而來,咱們畢竟是州衙,想要東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過來便是!咱們公使庫里頭印書坊、小工,甚至紙墨都是現成的,當即就能開印!印個幾萬部出來,莫說幾十萬貫不好說,十幾萬貫到手,還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這樣行徑,下頭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東西搶得過來,未必會叫人服氣罷?”
衙門里頭的老吏們紛紛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縣’,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個個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宣州州衙的吏員們把這個當做笑話來說,可被作為笑話的彭莽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他好容易等到裴繼安從衙門里頭出來,甚至都等不及走得離州衙遠些,就忍不住急急問道:“繼安,這可怎么辦是好!方才楊知州同我說,叫我回去交代下頭人這一兩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過去……”
裴繼安雖是覺得有些突然,卻并不吃驚。
早在決定印書的時候,他就知道遲早有一天這塊肥肉會被州里盯上。
無他,得利太多,上頭人不可能眼巴巴在邊上敢看著,不來分一杯羹。
是以當日謝處耘聽得說謝圖要去搶公使庫,急得團團轉,就連那張屬也連著好幾回來問,想說要不要想想辦法,不把那一攤子事給謝圖糟蹋了,他卻始終不為所動。
——早晚都要給出去的東西,若是那謝圖好好說話,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說不定還提點幾句,可既是直接動手來搶了,就給他慢慢去搶罷。
左右等沒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庫就是個爛攤子,誰碰誰倒霉。
有人肯來接這個燙手山芋,再好不過了。
“知縣緣何這般著急?”他從容道,“州中要雕版,咱們便按著送來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賬上銀錢足夠,只要不亂花,將圩田、堤壩全數修好,也是綽綽有余,還能剩下不少下半年來用。”
彭莽登時就不太高興了,道:“楊知州一說要將你調入州中,你便半點不管縣里的好壞了?公使庫那一處的銀錢全是靠印書堆起來的,你親手經辦,豈會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視,今年綽綽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卻不管,你快想個辦法!”
從前公使庫虧空的時候,也不見他著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遠見的模樣。
裴繼安早習慣了這一位知縣反反復復,一時一個樣,他道:“雖說公使庫全是靠那一部書得來的銀錢,可去歲本來印書就是為了給郭監司籌措餉銀,而今目的既已達到,便無什么問題,況且賬上剩得這許多錢,等將圩田、堤壩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屆時從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庫印書差。”
彭莽聽得眉頭直皺。
由奢入儉難。
這圩田的收益,畢竟還在將來,未必當真能有,可公使庫的銀錢,卻是切切實實給他花得十分暢快。
此時說明年沒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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