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點到即止,站了起來拱手道:“郭兄,你可有什么旁的東西要交代?”
郭安南心中正慌,哪里尋得出什么事,只好搖了搖頭,抬頭一看,見那裴繼安一副要走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人拉住,道:“繼安,幸而有你提點我,東娘年紀小,又是個女子,實在考慮得不太周全,請沈姑娘去我家中做客的事情,還是先放一放,待同家父商議之后再論,你只當做方才我什么都沒說。”
沈念禾卻不知道,被裴繼安寥寥兩句話,輕飄飄甩得出去,自己已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了到郭家“長久做客”的機會。
她雖然覺得那郭安南說話不甚好聽,畢竟沒怎么放在心上——非親非故的,也無什么干系,看在其人幫過自己的份上,當蒼蠅在耳邊嗡嗡飛,忍一忍也就罷了。
只沈念禾來了半日,還是沒見得謝處耘的人,眼看食盒里早溫好的飯菜都要涼了,便有些坐不住,提得起來,本還想去后頭找尋,卻不料還未出去,就聽得外頭有人用力蹬著地,走了過來。
沈念禾抬頭一看,正是滿臉陰沉的謝處耘。
自從進得宣縣衙門,又去麻沙鎮幫忙辦差,經過不少事之后,謝處耘已經收斂了許多,很久不似這般在外頭大發脾氣了,是以見得其人模樣,沈念禾也有些吃驚。
她哄慣了人,知道此時最好不要多問,便提著那食盒迎上去道:“謝二哥來了?三哥說你這一向里忙得很,怕你肚子餓,自做自買了些菜食回來,特地囑咐我帶來與你吃。”
這話才落音,謝處耘腳下的步子就放得輕了些,原本陰沉沉的臉上也不再那樣黑,雖然仍未說話,明顯看著情緒好多了。
沈念禾又道:“方才等了有一會,菜都涼了,待我去溫一溫。”
語畢,也不多留,提著食盒就走了。
她出去外頭,先把那食盒給了邊上的雜役,叫其幫忙拿去廚房熱一熱,復又召來門房問了幾句。
那門房道:“早間到的時候,也沒看有什么不妥,只方才來了一位夫人,兩人在里頭說了許久話,等到謝小官爺出來就是這個模樣了。”
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沈姑娘,這應當不會有什么不好罷?”
沈念禾聽得來了一位夫人,已是猜到了兩分,便問道:“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那門房尚未回話,外頭忽然進來一人,小聲道:“沈姑娘,外頭來了一位夫人,說是打聽得你在此處,有事來尋……”
他在此處問,沈念禾正要回,嘴還沒來得及張開,就聽得外頭一陣人聲,不過幾息功夫,廖容娘當先走了進來。
她神色平靜,衣衫頭發俱是紋絲不亂,進來之后見得沈念禾,笑了笑道:“原來你在這一處,叫我好找。”
那笑容乍一看倒是熱絡,可仔細瞧了,笑意卻是半點沒有進得眼底。
人都到了,又是個長輩,自然不可能不見,沈念禾客客氣氣上前行了禮,打了個招呼。
廖容娘半點不似在客地,先揮退左右,又把門房同雜役打發走了,復才尋了張椅子坐下,同沈念禾道:“我本不打算冒昧來找你,只是眼下采娘不在,找了許久,又尋不到裴繼安,我這一處最近也忙得很,不好時時來來回回的,想了想,還是與你說一聲,叫你幫忙帶兩句話回去。”
居高臨下的,端足了長輩的架勢。
她說完這話,還不忘抬頭左右看了一眼,問道:“小耘可在?”
沈念禾實在不太喜歡廖容娘的態度,只看在謝處耘的份上,又因此人到底是個長輩,雖然冷淡,還是客氣地回道:“謝二哥正在后頭等我,眼下已經過午時,他忙了一早上,也沒來得及吃飯,不過若是夫人有話說,自然是極要緊的,不如我先把他叫過來?”
一面說,一面作勢就要出門。
廖容娘忙道:“慢來!”
又道:“小耘性情沖動得很,不必叫他過來,一會的話也不用同他說,只同裴繼安并采娘說就是了。”
沈念禾一句話里頭說了兩樁事,可聽進廖容娘耳朵里頭,只剩后頭那一樁,半點沒把兒子吃沒吃飯放在心里。
“原是圩田此處的事情,我看小耘管著庫房,郭家另有一個兒子,排行老二,喚作郭向北的,眼下正跟著裴繼安一處干活,卻并無什么差事在手上。”
廖容娘也不多做鋪墊,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題,道:“旁人也就算了,那郭向北畢竟是監司的親生子,不同小耘,只是個繼子,可眼下一做對比,親生的反而落到后頭,繼的倒是當先了,實在不好。小耘脾氣倔強,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曉得禮讓,道理是說不通的,不過裴繼安卻是個聰明人,你把我這話轉述一回,想來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又道:“另有裴繼安自家的事情,他一人幫著管堤壩,又管圩田,一則管不過來,二則也名不正言不順,不妨同監司提一提,想來多個人搭把手更為妥當……”
果然隱晦地提了郭安南的名字。
沈念禾一下子就聽懂了她話中的未盡之意,不過并不打算幫著抬轎,只擺了擺手,做一副小姑娘家不懂事的模樣,道:“夫人這樣要緊的事情,還是不要交代給我的好,如若我傳錯話了,叫人誤解其中意思,以為這是裴三哥同謝二哥有意討好郭監司,欲要拍馬屁,又當夫人這是在傳監司的話,才叫麻煩。”
又一拍手,天真地道:“我卻還是給夫人帶封信過去。”
此處乃是庫房里的偏廳,里頭擺了桌案,桌案上也有紙、筆等物,沈念禾就走到前頭,指了指那只紙筆,道:“夫人此時就給嬸娘寫書信一封,在里頭叫她給裴三哥傳話罷,我只做個帶信的!”
口中說著,面上還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道:“謝二哥餓了許久,正等著我給他拿飯食回去,他小時候時常挨餓,脾胃都搞壞了,三哥特地交代過,叫我務必要盯著點,不要給他弄出病來,夫人且在此處忙,等那信寫好了,叫人取來給我就是。”
她話一說完,已是三步并兩步出得門去,剩下廖容娘一人在房中,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如若當真能靠修書一封同鄭氏說得清楚,廖容娘早早就已經把信寫好了,天底下有手有腳的人遍地都是,郭家更是半點不缺打雜的,誰送信不是送,哪里要來找這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
不過是不想叫留下文書作為證據,將來被裴家拿來說事,挑撥她與郭家或謝處耘的關系罷了。
廖容娘立在桌邊,原還上前了兩步,沒能來得及攔下,一時面上就變得十分不好看。
她略站了一會,只覺得今次來了半日,先見兒子,事情不諧,又拉低身價來找了一回沈念禾,滿似以為小姑娘家好拿捏,誰知這一個同條泥鰍一般,滑不留手,還倒掛她一身滑溜溜的腥味,實在討嫌得很!
帶個話都不肯,小小年紀,就如此算計,腦子里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實在不半點不得人喜歡!
廖容娘覺得沈念禾不討她喜歡,沈念禾卻是一般不覺得這廖容娘有什么好的。
她一出得門,臉色就微微沉了下去。
實在怨不得方才那謝二哥如此生氣,看這廖夫人的樣子,想來是找了兒子,被拒絕之后,才來找的自己。
沈念禾同謝處耘在一處這半年,知道這一位一向又倔強,未曾進縣衙的時候就一心想著做事,給鄭氏同那裴三哥長臉,后頭進了衙門,更是收斂脾氣,樁樁件件差事都努力辦,究其原因,最要緊是不想拖累了裴繼安。
而除此之外,他雖然每每一提到生母就暴躁跳腳,半點不愿意同其見面,更不肯去同對方再有來往,其實內心深處,還是很看重這個母親的。
平日里謝處耘把那裴三哥看得比自身還要重,此時卻被生母提出要求,叫裴繼安讓得好處出來給郭安南去管,他怕是又生氣,又傷心。
在生母眼里,親生兒子還比不過繼子,半點不為他考量,甚至還想拿來利用,謀算他最敬重的人。
想到此處,沈念禾只覺得再看那謝處耘也有些可憐起來。
她去取了廚房里溫好的食盒,進得庫房邊上的小偏廳,果然那謝處耘仍在里頭等著,雖然看著不太高興,卻不比方才氣得不行的樣子,便做一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模樣,笑著上前道:“謝二哥想來餓極了罷?是我忙著事情,一時忘了。”
一面說,一面把食盒里的東西一一取出來,擺在桌上。
謝處耘見得里頭有兩個空碗,皺著眉問道:“你也沒吃午飯?”
又教訓道:“多大個人了,怎么還這么蠢,飯也能不記得吃!看著倒是挺機靈的,卻不知道腦子都長到哪里去了?”
他說完之后,倒是上前幾步,幫著布置飯桌,又伸手待要去拿空碗裝飯。
然則才靠得近了,不知為何,他的臉卻是驀地勃然色變,把那碗筷往桌上一撂,抬頭瞪了沈念禾一眼,質問道:“方才你去見了誰?”
沈念禾愣了一下。
謝處耘就冷聲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裝傻,她那人自嫁進了郭家,從來都只肯用清和香,這香十分罕見,又貴又熏悶得很,還叫人一聞就頭疼,你挨著她不知道多久,才沾了這一身臭味回來!”
沈念禾萬沒想到竟是廖容娘身上的香包出賣了自己,一時也有些無奈,只好道:“方才出得去正好撞見,郭夫人就同我說了兩句話。”
謝處耘并不肯信,冷笑道:“她無事跟你說什么話?莫不是叫你來勸我罷?”
沈念禾見他這火氣說來就來,情知不哄好了,今日這飯是沒法吃的,便輕聲道:“謝二哥這是什么話?她畢竟是個外人,說什么也同我無關,不過到底年歲多些,又是長輩,才聽了幾句,卻也只是聽聽而已,我又不是不曉得誰才是自己人——但凡謝二哥這一處的事情,我只聽說了,才去照著做,旁人說的,全不作數。”
又用公筷給他往碗里添了兩筷子菜,道:“三哥特地交代過,說你愛吃豬耳朵,這鹵汁里添了茱萸同姜,帶一絲絲辣味,是他買回來之后又回了一次鍋,特給你做的,等放涼就不好吃了——快嘗嘗味道!”
謝處耘被她這樣連哄帶勸,雖然嘴里仍舊硬得很,嘟噥了半晌,道:“誰曉得你心中誰才是自己人!”卻還是老實把飯菜都吃了。
他餓了半日,初時不覺得,此時倒是風卷殘云一般,先給沈念禾分了些菜出來,其余全數一掃而空,因已到了時辰,也不好多耽擱,還記得同沈念禾道一回謝,這才匆匆回得庫房。
卻說沈念禾這一處吃過飯,將那食盒重新收拾好,正要回自己的廂房,然則才一出門,便見對面裴繼安往庫房走。
他看到沈念禾,顯然也十分吃驚,又見她手里提著時候,抬頭一看太陽,再低頭邊上的樹蔭方向,一時眉頭微皺,輕聲道:“怎的此時才吃飯?你本就脾胃不好,今日又是鹵菜同拌菜多,只好吃個味道,不便消化的。”
沈念禾也知道瞞不過去,只好老實應了兩句,又道:“下回一定注意。”
再問道:“三哥是要找謝二哥么?他才往里頭去了。”
裴繼安點了點頭,卻是不忙著進去,而是引著沈念禾到一邊,問道:“你今日是不是見到了那郭安南?”
沈念禾道:“來尋謝二哥的時候,恰好他在門房的小偏廳,就見了一面,說了兩句話——三哥怎么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裴繼安本想問那郭安南說了些什么,話到嘴邊,還是又咽了回去,只搖了搖頭,道:“也沒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想,問上一問罷了。”
他想了想,若有所指地道:“世上總有些嘴碎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如若聽得他們說了什么亂七八糟的話,不要理會,只做耳邊風就是。”
只差直接罵那郭安南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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