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親哥,不能打,也不能罵,勸都要悠著點勸,唯恐傷了對方的心。
郭東娘原還只擔心幺弟那一處有不妥,引得父親不滿,誰想到前邊還未處置妥當,此處郭安南居然也做出這樣離譜的事情,她只能設法往回找補。
“先不要聲張,我去爹面前認下此事,自承乃是見那沈姑娘十分可憐,我又無人作陪,因同她十分投緣,一時沖動,便出口相邀來家中做客同住,后頭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她仔細想了想,確定可行,復才道:“我把此事攬過來,又過了明路,將來就不怕那裴繼安去說。”
兄妹三人都是未婚未嫁的,俱未成家,全靠郭保吉這個父親大樹遮陰。
只有郭保吉器重兒子,肯給兒子賣力鋪路,郭安南才可能有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一旦給他發現長子腦子里頭進了水,不肯托舉,次子又是個無勇無謀的,哪怕不能同廖容娘再有子嗣,尋幾個侍妾再生也不是沒有可能。
男子七十都還能有孕,父親今年才四十余歲,想培養一兩個繼承人,并非毫無可能。
郭安南勉強道:“我那話雖然不是很妥當,卻哪里就至于到這一步了?”
然而到底還是沒有否掉妹妹的提議。
郭安南并不蠢。
他在族中長大,見慣了同族同宗的人,叔伯之間為了田地、產業爭得頭破血流,即便同母所處,兄弟鬩墻也不鮮見,更何況許多不同母出的,而為了一個蔭庇的機會,背后更是有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
郭保吉這一脈兄妹之間感情好,沒什么幺蛾子,除卻因為他們兄妹三人系出一母,另有一樣原因,乃是母親早逝,弟弟腦子不夠使,也不想進學入仕。
郭保吉一向念舊情,發妻臨終前,他還在其床前承諾過,必定會把兄妹三人管好了,不會叫外人搶了他們的應有的東西去。
然則人已經死了十余年,人一走,茶就涼,更何況此時骨頭都能拿出來打鼓了。
當初父親做下的承諾,如果想要轉頭不認,或是覺得兒子實在不成器,只肯給分些產業,那誰也不可能左右得了他的想法。
這些年來郭安南踏踏實實,兢兢業業,未嘗不是想早些得了父親的認可,快點把自己的出路拿到手,眼下說錯了話,不必妹妹提點,也知道極為不好,后悔之余,得了郭東娘主動去替罪,其實是松了一口氣的。
“至于不至于另說,左右我先攬下來,不至于最好,如若爹他當真不喜,我一個女兒,也不太舍得罵,總比大哥挨罵強。”郭東娘答道。
郭安南嘆了口氣,最后還是道:“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咱們兄妹之間,怎么說這么見外的話。”郭東娘笑了笑,只是笑過之后,雖是猶豫了許久,還是忍不住道,“大哥,我最近跟著三弟去那荊山一帶,也去了小公廳,見得其中各人行事,只覺得這圩田、堤壩如若當真能按著從前的計劃建得起來,能成百年之功,你得了這機會參與其中,還是要好生設法立功才好,莫要到得最后,叫旁人撿了便宜去……”
提起圩田同堤壩,郭安南半點不擔心,笑道:“你放心,但凡我手頭的事情,俱是做得妥當,旁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來,況且還有大人在上頭,該是我的功勞,一樣都跑不了。”
見得長兄這個模樣,郭東娘再有心提醒,都不好開口了。
她本只是為了看著郭向北這個弟弟,不要叫他推諉、闖禍,可從頭到尾跑了這許多天,也看出不少東西來。
一樣是分管征召民伕,今次共用一萬四千余人,從八縣抽調,清池縣所領份額不過其中十中之一,可牽頭、分管此事的官吏,卻足有其余縣鎮的三倍,而速度還不及宣縣、廣德、寧國、建平幾處地方的一半快。
旁的都是裴繼安統籌,將事情一一分派下去,下頭人照做,唯有清池乃是自家哥哥同衙門里一員推官共理。
可這不過是那裴繼安許多事務中的一項,卻是郭安南的所有差事。
孰優孰劣,一眼可見。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也許今后大哥去得其他州縣任親民官,一般也要興修水利、造橋挖田。”郭東娘苦口婆心,“今次既然有學的地方,不妨多去小公廳里看一看,聽一聽,我見他們那些幾年老吏、不入流的小官,雖然提不上臺面,可往往自有生存之道,做事又快又好。”
郭安南不以為然,道:“都是些滑吏,這些州縣當中的胥吏慣會欺上瞞下,雖是有些手腕,然則走的全不是正道,不過拿來敷衍上官而已,并不值得去多管。”
郭東娘無奈極了。
她想叫長兄好好學一學做事,不是說要照著下頭胥吏的做,卻是要懂得旁人怎么做。譬如為什么一樣是征召民伕,裴繼安就能做得這般利落,其中可有什么訣竅,學得過來才是正理。
此時學得越多,以后做事就越得心應手,等到朝中回復來了,才好去爭取更多的差事。
說什么“俱是做得十分妥當”,哪里有“十分”了?被那裴三襯得,怕是總分一百分,自家長兄才得十分罷?!
郭安南并未將此事放在眼中,聽過就算了,還不忘叮囑妹妹道:“你年歲也不小了,上回我同大人在京中走訪故人,他那一處好似給你看了幾個不錯的人家,雖然還沒定下來,想著也是這一兩年了,未必還有多少日子在家,從前就算了,眼下你也當把那女紅、庶務的撿起來一撿,向北那里我會抽空多照看,你也能省下一點心力,不要去摻和那些個奸猾人的亂事,免得移了性情,看進那些歪門邪道里頭。”
郭東娘一口氣被梗得腦殼都突突地疼,把臉一黑,反駁道:“大哥這什么話?我是什么出身,什么脾性,你難道不曉得?如若將來要娶我那人不喜歡這樣的,他趁早換一個——我已是這般活了十幾年,還要這般活幾十年,活到死才好!爹從前說過,他在一日就不會叫我委屈一日,便是爹將來老了,難道大哥會叫我受委屈?”
郭安南啞口無言,只好道:“話雖是這樣說……”
他還待要勸,卻不想忽然聽得外頭有人拍著手進來道:“正是這個道理!”
抬頭一看,竟是郭保吉。
兄妹二人連忙上前行禮,俱是驚出一身冷汗,不知被父親聽了多少去,又是否聽到了郭安南假借妹妹名義想要邀請沈念禾回家同住的事情。
郭保吉先看了女兒一眼,夸道:“還是我郭家的種好,養出這樣一個好女子!”
郭東娘應聲道:“只恨女子不能上戰場,如若有那一日,我未必會比其余幾個叔伯家的兒子差到哪里去!”
郭保吉哈哈大笑,又夸了幾句,復才沉下臉,轉頭對著長子喝道:“如果連個妹妹都護不住,你將來也不必做什么官了,趁早回去種田罷了,我給你尋幾個老農做師傅,總歸餓不死!”
郭安南唯唯諾諾,又驚疑不定,想問還不敢問,只得老實閉了嘴,小心翼翼轉頭去看妹妹。
郭東娘就上前道:“爹什么時候來的?做事好不大方,還在外頭聽璧角!”
郭保吉對著女兒一向好說話得很,笑道:“才來,一到門口就聽得你在自夸,方才同你大哥是說了什么,才這般害怕被我聽了璧角去?“
他還待要再說,卻見外頭來了個侍從匆匆進來,回稟道:“監司,城外來了信,說宮中有急腳替就要到了,請監司快些回衙門!”
郭保吉再顧不得說話,連忙去換了一身官服,派人去把裴繼安并另幾個親信手下從小公廳叫過來,自己則是急忙去得衙門。
送得父親出門,郭安南終于放下了心。
郭東娘卻沒有那么樂觀,只問道:“京中來的急腳替,是不是給復宣州圩田堤壩的事情?”
郭安南點頭道:“多半是了,不然也尋不出其他,旁的東西,爹也不至于這樣著緊。”
郭東娘更覺得不妙了。
一旦得了朝中回復,荊山下的圩田同堤壩立時就能動工,父親方才叫人去找了各地縣丞,分管此事的推官,另有幾名手下,甚至兩個常用的幕僚都在其列,而長子就站在邊上,卻不見他叫上跟著一起。
這是什么意思?
大哥明明也分管堤壩、圩田的事情啊!又是親生子,帶一帶,順理成章的事情,爹他為什么不肯?
郭安南卻沒有想這些,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大人叫了那裴繼安來,裴老三的嘴勞不牢的,不會把自己的話傳去給大人聽吧?
郭家兩兄妹猜的并沒有錯,郭保吉去得衙門沒多久,那打京城來的急腳替就到了城中。
一眾官員擺了香案接旨,先聽得帶著豫西口音的黃門駢四儷六一通念,都沒聽懂說的什么意思,好容易把那圣旨接到手上,打開一看,上頭先蓋太子監國印,又有中書印,一應手續俱都齊全,尋得當中內容一看,果然是朝中同意此處修圩田堤壩了。
京城距離宣州何止千里,天子周弘殷再次重病的事情,自然沒有那么快傳過來。
不夠見得圣旨上頭的太子印,郭保吉還是略猜到了幾分。
又是太子監國,看來天子那一處不太妥當了。
天子妥不妥當不要緊,只自己才要緊。
數月辛苦,反復上折,又尋了無數人幫忙在后頭說項,終究還是沒有白費,郭保吉面上登時露出笑來。
宴席早就擺好了,他親自陪宴,十分給來人面子,又送了些東西,坐了小一刻鐘,直到外頭有人站在邊上揮手示意,他才借故走了,留下幾個佐官陪坐。
一出的門,郭保吉就轉去了偏廳,走進一看,果然無論遠近,但凡被自己叫到的人都到齊了,他也不耽擱,吩咐眾人坐下,先把就把方才圣旨上的意思轉述了一回,又道:“今次事情趕得很,既是朝中旨意已下,擇日不如撞日,這圩田今日就開始動工罷!”
又鼓勵了幾句,又提點了被召來的縣丞,另有州中的州官,要他們好生配合,不要拖后腿搗亂,連訓帶說,過了一炷香功夫才把人都放走。
又對著當中的一人道:“繼安,你且留一下,我有事尋你。”
其余被叫來的人見怪不怪,知道裴繼安此時乃是這監司面前的大紅人,回回都要留下來說上許久話,是以頭也不回,各自都走了。
郭保吉本身就粗通水利之事,此時抓著裴繼安問了半天,直到確認樣樣都沒有問題了,才把一顆懸在半空的心往下放了一點,最后道:“你生于此長于此,又同你爹一起跑了許多年,我不如你,你既然說沒事,我也信你說的話,這圩田、堤壩兩處,就全數交給你了,莫要叫我失望才好!”
又問道:“你可有什么東西想要的?此時不放先提得出來,但凡我能滿足的,都能應了,即便現在做不到,只要不太過分,將來也會設法給到你。”
這是在給許諾了,幾乎是在明晃晃提醒裴繼安——可以要官要差遣了,你想要哪一處的什么位置?
該是自己的東西,一樣都跑不掉,只是眼下只有些小功,并無大功,裴繼安一向是個謹慎的性子,自然不會開口,想了想,索性道:“當真有兩樁想要的,今日打算同監司討一討。”
郭保吉好奇道:“是什么?”
裴繼安道:“其一乃是監司門下的一名幕僚,喚作蔣豐的,我手頭人不夠使,想問監司要來幫一回忙,替我打點事情,等此處告一段落了,再還回來。”
不過是一個幕僚,從前還在自己門下坐冷板凳的,對郭保吉來說,自然不值一提,雖然心中疑惑,他卻是半點沒有表現出來,立時就應道:“你既然用得慣,等我同他分派一句,今日起就跟著你了。”
裴繼安遲疑了一下,抬了抬頭,復才道:“另有一樁,卻是我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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