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石啟賢的公廳當中走出來,左久廉吐了一口濁氣,壓下心中不滿,再抬起頭,面上卻是和煦了幾分,半是鄭重,半是俯視地交代裴繼安道:“既是得了參政青眼,你便當好好辦差,不要叫我等失望才好。”
裴繼安仿佛沒有看出他的不滿,應聲道:“多勞提舉提攜,下官敢不盡心竭力。”
他說著場面話,還不對左久廉行了一禮,作為回應。
左久廉點了點頭,本還想說幾句場面話,到底有些抹不開面子,只撣了撣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裴繼安落后幾步,并沒有著急要綴著他回去,而是看著其人背影,出了一會神。
自進司酒監以來,他所做所為,皆是盡心盡力,只是左久廉先入為主,一遇得事情就想提拔自己人,又要將他撇得遠遠的。
如果是從前,裴繼安自然只能韜光養晦,少不得使那水磨工夫,花上一年半載,潤物細無聲,將自己融進左系一派,再來設法施為,得到應有之償。
可而今難得遇上籌銀的機會,正能冒頭,何況朝中形勢變幻,裴家不同往日,而沈念禾正要及笄,說不得什么時候,翔慶軍那一處就有消息傳來。
若是有好消息,那自己如果沒有半點功勞,哪里好意思再上門提親?
而若是沒有好消息,兩家正要做親,自己一個末流小官,豈不是委屈了家里那一位?放手是不可能的,可想到旁人議論,他實在忍不下去。
裴繼安急于建功立業,得一點功勞在身后墊著才好吧說話聲音放得高一點,自然不會再壓著自己,正是見塊石頭都恨不得從其中榨出一點油水好出頭,哪里舍得錯過。
比起左久廉,石啟賢能給得更多,胸懷也更大,顯然還是個肯納才的。
同樣的東西,裴繼安給了左久廉,一點好處都沒有不少,還要被打壓,若不是被石啟賢點出來,此時必定是被埋沒的下場。
你做初一,就怨不得我來做十五了。
況且他也沒有打算在后頭落井下石,只是不會同從前一般幫著出力遮掩罷了。
左久廉出得此處衙署,徑直去回了司酒監,一進門,便著人把秦思蓬叫了過去,分派道:“今明兩日,你收拾收拾手頭東西,同那裴繼安交接清楚,將釀酒坊事接得回來。”
秦思蓬大駭,驚詫問道:“提舉,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如此突然?”
又急急問道:“那釀酒坊由裴繼安管著,不是沒甚問題?酒庫也點過了,賬目也查過了,俱是合得上,要是此時叫我接替,實在師出無名,況且我當日尋他毛病,其實十分不智,叫旁人聽說,個個都對我議論不停,要是眼下再做換手,外頭人了不單要說我,怕是連提舉也要多提上一兩句。”
秦思蓬本來就半點不愿意接手釀酒坊,從前還與同僚說過,要是叫他去管釀酒坊,恨不得當即辭官就走。
這話雖然玩笑之意大于認真,可也很直接地表達出了他的想法——當真是不想接,這個差事容易出事,不容易立功,還繁瑣無比。
如果是個好差,哪怕要被人議論一番,秦思蓬也愿意咬咬牙接下來,可要是釀酒坊,卻實在半點不值得。
左久廉抬頭看了他一眼,道:“石參政看上了裴繼安,要抽調他去另管他事,只是釀酒坊卻也不能撂開不理,眼下司酒監中尋不出合宜的人來處置,若是要安排新人,一是來不及,二則是不好接受,唯有你熟悉彼處,不會出亂子。”
這消息實在大出秦思蓬意料,他不敢置信地重復了一遍左久廉的話,問道:“石參政看上了裴繼安?”
左久廉點了點頭,道:“鶴立雞群,自然脫穎而出。”
他也不說誰是鶴,誰是雞,可語氣當中卻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酸味,語畢,見得秦思蓬一臉的不情不愿,也知道其人心中想法,便提點道:“不要以為釀酒坊不是好差事——若是你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在石參政面前露出一頭來。”
石啟賢看重不是裴繼安,而是“隔槽法”,更是因為裴繼安能給他籌銀。
可那奏章當中“隔槽法”的內容,左久廉也看過,自然知道不是容易做到的。先要在極短時間當中建出蒸酒的爐灶,又要備好足夠柴禾、酒曲,等到一應弄好,多半要釀冬酒了,剩下那一丁點時間,卻要安排京中數以十萬計的酒販、酒商、酒工,如何排布?
頭一回做,人手也沒幾個,可想而知會亂成什么樣。
屆時被酒販圍在外頭,鬧出大事來,才算好笑。
左久廉已經做好了打算,擬要拖一拖,任由那裴繼安自家去弄,不幫忙,不說話,不居中調解,看他一個才來司酒監兩個月不到的新進官,還是吏轉官,如何在這京城朝堂各部司之中討要來相應的物料——司酒監是不會給的,酒曲、柴禾、酒缸、封泥等等,釀酒坊還要用呢。
不是他心胸狹窄,那隔槽法還是他獻上的,可到了石啟賢那一處,倒好似把他的首倡之功忘了個干干凈凈似的,反而把裴繼安抬舉起來,樣樣都叫豎子去做。
石啟賢老于人事,有什么話,自然不會直說,甚至還讓他去主持隔槽法。可左久廉也不是傻子,看到石啟賢的安排,再看他樣樣細節都只同裴繼安說,而不是先交代自己,再叫自己給裴繼安分派,就能看出其人心中真正想法。
對于左久廉來說,此時此刻,釀酒坊同那隔槽法試行處,前者是正妻生的嫡子,名正言順,必當要得盡所有寵愛,后者卻是被迫半路去抱養回來,父親在外頭同妓子鬼混生下來的野種,孰輕孰重,不問自知。
——左右兩邊都按部就班行事,若是到得年末,釀酒坊籌銀超過了原本發派的額度,而隔槽法試行處卻毫無效果可言,自然就能看出兩者的差別來。
石啟賢叫他主持此事,又叫詹掩夫同做協管,其實他哪里會使力去管,詹掩夫更是參政手下親信,一般沒有空暇,只有裴繼安這一個首倡是當真要出力做事的,只要他早早尋個理由脫身,最后鬧出事來,就怪不到他頭上。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釀酒坊今歲出的酒水,必定要多得五十萬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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