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鋌還待要說話,只是聲音才出嗓子,就被邊上兩個正在爭執的禁衛壓了下去,滿堂之中,沒有一個人來管他說的是什么。
他又是羞臊,又是窘迫,因孟德維半點不肯理會,只得十分無措地轉頭看向裴繼安,覺得實在可憐到了極致——自家只是想叫眾人略快三分,早沒有了爭權的心思,更不敢頤指氣使,然而已經這般低三下四,為什么還是被如此無視?
明明按道理作為送嫁官,應當是個頭領,能指使一應禁衛與兵卒才對。
裴繼安站在一旁,看著堂中形勢變化,等到眾人吵得有些疲憊,聲音漸歇時,卻是忽然開口道:“諸位官人雖是各有所想,然則總當得求同存異,今次出來已經十來天,路程快慢暫且不說,飲食、駐扎總無定數,十天八天還好,日子長了,實在辛苦——縱然已近春時,到底還寒涼得很,我等隨行帶的藥材也不多,大夫也只有一個而已,數日以來,已經病了不少,再這般下去……”
場中的禁衛官大半都是上過戰場的,不用他把話說全,已是不約而同地將一顆心吊了起來。
春日本來就容易生瘟疫,這一行又是向西,自前朝到今朝,早有七八百載沒有再對高昌、龜茲動武,只零星有些行商往來,這些年因路途遙遠,危險重重,通行也少了許多,致使他們壓根不曉得路上會遇得什么,只知道依史書所載,從前過去的中院人里水土不服者甚眾。
本就是長途跋涉,路途艱辛,一旦行軍時多人得病,一生二,二生三,三三生萬,萬萬不息,想想都讓人毛骨悚然。
裴繼安話剛說完,屋子里頓時就安靜下來,人人抬頭看向他。
呂鋌又是尷尬,又是羨慕,另還莫名其妙得很。
他一直都站在旁邊,離得甚近,把裴繼安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不曾落下,只覺得對方所說,并無什么特殊之處,也不見得蘊含了多少真知灼見,而自己方才所言,也是一般入情入理,為什么眾人俱都不理會他,可這裴繼安一開口,卻個個做一番洗耳恭聽的樣子?
也沒聽說這一身酒糟味的家伙在軍中有過什么功勞啊?
難道是因為他是郭保吉舉薦,今次又是去往西邊,是以禁衛們都不得不給后頭郭保吉面子?
呂鋌百思不得其解。
裴繼安已是繼續道:“諸位官人各有所想,皆是各有道理,索性今后路途還長,不如慢慢商討,其實并不著急,只是飲食、住宿卻不能太過怠慢……”
他也不待眾人搭話,便提議道:“不如各人俱出二十人,專管采買飲食、通關放行、安營扎寨等事,先試行三日,看看什么效果,按日列支采買數目,今后再據此調整。”
裴繼安一番話都說完了,方才安安靜靜的屋子里,依舊還是沒有人回話。
禁衛們也不是半點不知事的,誰人不想有人照料?這一路雖然各人都做出要鬧事的模樣,可也都嫌棄待遇太差。
要是能一到地頭就有吃的,哪怕先有口熱水喝也好啊!或是能不用走了一路,明明已經累得不行,還得自己搭帳篷,哪個傻子不愿意?
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誰要去管了這事,不但出發得要早,走得速度要快,歇得晚,還得面面俱到,做得稍有不好,就會被人提溜出來埋怨。
如此便罷了,聽得裴繼安的意思,連采買都要眾人各自出人合買,如此一來,那么多只眼睛都盯著,半點好處也撈不到了!
辛辛苦苦一場,做得多,錯得多,一點好處都無,誰人肯去應?
原本討論其余事情時,個個都爭著搶著要上,可今日裴繼安提議此事,眾人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之后,不但無人自告奮勇,居然還全數謙讓起來。
這個說:“劉兄當日不是在保安軍中歷練過兩年?聽聞還管過糧草輜重,如此有經驗,正好來接上這一道……”
被點名的連連擺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我要是擅長此樁,在保安軍中就已經冒出頭去,哪里還會……倒是岑兄好似是長于采買之事,正合宜來管!”
從前樣樣爭先的岑兄面上的笑都快擠不出來了,忙道:“這話如何說的?我只識得幾個大字,賬目都看不全,哪里能管得來這個!”
眾人你謙我讓,一個都不肯松口,到得后頭卻不知道是哪個忽然道:“此事不如給呂官人來管罷?正經科舉出身,又是禮部選出來的送嫁官,手下有人,自家有才,哪里再尋得到這般合適的?”
見得這燙手山芋能不落在自己手上,諸人立時就應和起來,這個說好,那個稱是,你一言,我一語,幾乎把呂鋌這個送嫁官捧到了天上去。
呂鋌一個沒有經過事的禮部官員,見到這些個禁衛官一個都不肯接這個差事,雖然料到不對,卻實在沒有什么概念。
他本就著急要趕行程,想著自家做了這個管事,多少能催促一番,又被眾人或捧或贊,難得被關注一回,腦子一熱,就接了下來,只是一面接,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不由得暗想:不過做些食水采買,又管人安營扎寨,聽起來不少,幸而手下多,真正做起來,應當不會有多難吧?
這日的路程格外長,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到得宿頭,沈念禾還好,鄭氏腰都有些發酸起來。
二人同保寧郡主的三個陪嫁丫頭一輛馬車,當中有個醒目的,見得鄭氏不住按著自己的腰,忙上前道:“我給夫人揉一揉罷?”
另兩個慢了一步,只好圍著沈念禾欲要獻殷勤。
保寧郡主性情和善,只是那同行的妹妹整日兇巴巴的,對下頭人挑三揀四,不是嫌這個,就是嫌那個。眾人本來不得已被陪嫁遠地他鄉已經十分驚惶,被罵得幾次,自然不會再自己湊上去找不自在。
又兼那保寧郡主不愛用下人,平日里只留一個在身邊,若是強挨過去,也是上趕著去討周楚凝的罵,是以多愛留在馬車里給鄭氏湊巧,若是看著沈念禾得閑,就求她教教回紇語。
沈念禾一向十分好說話,又因想到眾人背井離鄉,去得回紇,又是言語不通,十分可憐,便打起了精神去教。
自從出發以來,她大半個月里頭只有三兩天被周元娘請了過去,最多去得一二個時辰就會回來。
這位郡主嘴上說是要學回紇語,其實真正學字學話的時間極少,本來就只有一二個時辰,其中還有大半功夫是去問沈念禾禁衛、兵卒情況的。
沈念禾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個什么想法,可世上沒有逼著人學東西的,也不多說什么,請了就去,不請就不去,倒也自得其樂。
“顛了一天,沈姑娘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吧,今日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弄好呢。”其中一個丫頭勸了一句,又自車廂里的食盒中取了幾塊糕點出來。
這一路顛顛簸簸的,沈念禾整個人都有些發懵,肚子雖然餓,卻半點不想吃東西,便擺了擺手,將那點心推到鄭氏手邊,道:“我眼下不想吃甜的,嬸娘吃罷?”
鄭氏也搖了搖頭,愁眉苦臉地道:“行路的時間越來越長,伙食卻一日不如一日,這還沒出大魏呢,我這養了幾十年的肉眼睜睜看著消減下去……偏還消減得不是地方……”
不瘦腰腹大小腿,偏偏瘦到胸脯去,叫她怎能不咬牙切齒。
沈念禾不由得笑了起來,轉頭見幾個小丫頭都看著那糕點咽口水,便道:“你們分吃了罷,再放兩天也要壞了。”
三人推辭了兩句,也是餓得狠了,便老實不客氣地分而食之。
幾塊糕點而已,三個丫頭一人只分到兩三個,很快就吃完了。
略填了填肚子,其中一人卻是忽然道:“怎么好像這馬車半日不動了?”
另有一人揭開馬車簾子往外一看,果然外頭火光點點,卻都是個人手里的火把,遠遠看去,前頭車馬蜿蜿蜒蜒,不知從哪里開始就全數停在半路,許久不見動靜。
這樣的情形這幾日已不是第一回得見,眾人見怪不怪,只好嘆氣道:“又堵了,就不能把那營帳的門開大一點嗎?”
“昨日那營帳門倒是造得夠大了,可里頭住宿的地方卻不夠,柳兒她們幾個早早進去,結果在邊上站到半夜,最后還是自己也幫著動手,才趕著子時一刻有得睡,今天早上見得她人,眼睛下頭都是黑的,倒還不如在車上等著,好歹還有個位子坐呢!”
“住的就罷了,趕了一天路,我們到底是在馬車上,雖是難受,好歹不用自家使力,有些兵爺全靠兩條腿,到了地方還要餓到半夜才有東西吃……”
“前日吃的是稀粥,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我喝進去整個肚子都是冰的!”
諸人數落了一回,個個都有許多話說,等到再抬頭一看,前頭隊列居然毫無移動的跡象,而后頭已是聽得不少嘈雜人聲,隱隱約約全是抱怨的。
沈念禾在車上待了一日,實在有些憋悶,正要推門出去透透氣,卻是忽然聽得門外有人敲了兩下,叫了她一聲。
聽得外頭是裴繼安的聲音,她忙把門打開了,果然見得對方矮身踏在馬車前頭,手里遞了一個食盒進來。
“前頭一時半會還要整治,怕是要半夜才能有東西吃,我那一處讓人去買了點新鮮果子,又有灶臺先送過來的湯,你們先吃幾口,多少墊墊肚子。”
沈念禾接得過來,掀開一看,卻見第一層乃是幾個胡餅,第二層是一大碗羊雜羊肉湯,第三層有木瓜、早黃橘、雪梨。
那木瓜切片泡過,聞著酸酸的,十分開胃,早黃橘則是飽有一股柑橘特有的香氣。
她見得這滿滿一大盒,便問道:“三哥自家吃了不曾?”
裴繼安道:“我方才已是吃了個胡餅墊進去,你且吃你的——上回不是說口苦想吃點有滋味的?”
那胡餅又不是剛出爐,想來已經放了有一陣子了,干巴巴的,不和著熱湯壓根沒法吃,也不曉得他是怎么吞進去的。
沈念禾有些心疼,左右見得無人,后頭車廂里頭想來也不會出來誰探看,便小聲道:“三哥吃點果子,喝一碗湯再走,你跑了一天,胃里早空了,單吃炊餅怕是不好克化。”
一面說,一面干脆取了食盒里的竹簽子,叉起一片木瓜喂到裴繼安嘴里,
裴繼安本來已是搖頭要拒絕,見得沈念禾那拿竹簽的手遞到面前,早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么,只曉得張嘴,至于木瓜片進得嘴巴是什么味道,實在也是不知,囫圇吞得下去,都不記得嚼了還是沒嚼。
沈念禾又給他剝了一個早黃橘,看他吃了,正要倒羊肉湯,裴繼安這才慢慢回過神來,那耳朵根也微微有點發紅,忙道:“你自家吃就是了,我后頭還有事……”
又小聲安慰道:“再忍兩天,過兩日就好了。”
這才騎馬走了。
沈念禾有些失望,卻也知道正事要緊,不好再留,看著他走遠了才把那食盒收回去,然則這回剛一轉身,就見鄭氏側著半邊頭在發笑,看她回來,那笑也來不及收,只好干咳了幾句,裝模作樣地道:“繼安給帶了什么回來?我也不餓,你自家吃了吧……”
又拿帕子撣撣衣服,擦擦頭,好似擦了臉皮就能加厚些似的。
沈念禾面上一紅,只做方才什么也沒發生,將那食盒里頭東西一一擺了出來,眾人一同分吃。
鄭氏方才偷窺許久,此時看到新鮮果子,當先就去取那木瓜片,誰料得甫一入口,整個人都被酸了一個激靈,比喝白醋還要更厲害數倍,那臉都被酸得皺了起來,忙吐了出來。
她嘴上不好說,心中卻是忍不住暗罵起自家侄兒——酸得這樣離譜,竟是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三四片,這小子舌頭難道是木頭生的?
一時見得沈念禾跪坐在蒲團上,面上微紅,色如春花,樣子又溫柔又可愛,登時恍然大悟,不由得發起酸來:我又沒有人喂著吃,就給這東西,能甜得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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