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不用裴繼安調度,陳堅白就主動站了出去,只說周楚凝病了這許久,他一個做表兄的,著實心急不已,自請帶人去尋訪名醫來治。
果然不多久,就帶得好幾人過來,據稱都是京兆府知名的大夫。
眾人分別望聞問切,最后商量出一個結論來,便是那周楚凝水土不服,病情甚重,再這般耽擱下去,命都要斷送在此處,若要保命,最好立時就脫隊出列,留在京兆府里好生休養,等稍作回緩,再轉回京城云云。
周楚凝病得早已有氣無力,尤其諸位名醫來的這一日,實在連說話的精神都不多。
她病了這許多天,早失了從前的刻薄厲害,只想保命,聽得說要是留在京兆府養病,不跟著營隊繼續走,很快就能緩和許多,當真是松了口氣,連想都沒想,已是一口答應下來。
也不知道是心中放松了,病就好得快,還是幾位名醫的藥方確實有用,當晚周楚凝就好轉了,已是能坐起來吃些濃粥,又攥著周元娘的手不肯放,道:“阿姐,你喊陳大哥過來!”
周元娘面上卻是發愁得很,道:“他在外頭,同我們平日里交集都少,又日日都忙得緊,此時更是大半夜的,如何好來?你想說些什么,不如我叫人送個信過去?”
周楚凝養回了些力氣,此時已是不如從前好說話,只叫道:“我不管,我不信你一個郡主,叫個校尉竟是叫不過來!”
又道:“我知道我病了這么久,你必定嫌我麻煩,早不想理我了,終于得個機會甩開,不知心中多高興……”
這樣一個大帽子砸下來,周元娘多少拒絕的話都再說不出口,只得道:“我單有你一個妹妹,又怎么會舍得不理你……”
周楚凝把頭撇到一邊,道:“叫個人都不能叫進來嗎?雖是晚上,此處又不是沒有奴婢守著,況且又是陳大哥,不是別人。”
鬧著歪纏了半日。
周元娘拿她沒奈何,又見得妹妹這一張臉,瘦到兩頰都沒有了血色,縱然鬧得十分不高興,可聲勢同往日還是弱了不止一籌。
想到今次一別,不知多久才能再見,更不知再見時是個什么情況,周元娘心中一軟,最后道:“我叫人去通傳一聲,只是不曉得陳大哥有沒有空閑來……”
一面說,一面打鈴叫人進來,同那侍女交代道:“去帳中尋一下陳校尉,只說二娘……”
周楚凝卻是忽的扯住姐姐的手,打斷道:“說保寧郡主有要緊事尋陳大哥,叫他快些過來!”
說完這話,卻是轉頭死死盯著周元娘。
周元娘原要跟著侍女出去再交代幾句,然則才要邁開腿,就被周楚凝拖住不動,轉頭一看,但見對方眼神便同利箭一般,又沖著她冷聲問道:“阿姊要往哪里去?”
周元娘硬生生站定了腳步,不敢再走。
有了侍女通傳,不過盞茶功夫,陳堅白就到了。
他進得帳,一抬起頭,見周楚凝半坐半靠在榻上,一旁坐著周元娘,當即就懂得不對,只是此刻也不好退,索性前進幾步,問道:“郡主方才急命人來傳令,卻不曉得有什么要事?”
周元娘指了指周楚凝,才要說話,后者已是坐直了身體,慘然叫道:“陳大哥!”
陳堅白站定了,在不往前走,也不問話,只看著她等她說話。
周楚凝眼淚已是掉了下來,道:“阿姊說我水土不服,只能留在京兆府養病,不能跟去回紇,可身邊也沒有幾個穩妥人,叫她十分不放心——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幾日再走?”
又道:“阿姊說今次的大夫是陳大哥特地請來,是也不是?”
陳堅白道:“我身負皇命,不能中途作留……”
他還待要說,周楚凝已是急急又道:“陳大哥領的是護送阿姊去往回紇的皇命,今次又不是不去,只是稍晚兩日,況且也是阿姊要求的……”
陳堅白聽得煩躁不已,轉頭看了一眼周元娘,見對方低下頭,也不說話,也不看自己,更為不滿,也懶得再說什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自會安排幾個老人在此處隨侍,另再雇些當地人照料,此處有不少好大夫,用不得幾日,你便能好。”
周楚凝聽出對方沒有留下來陪自己的意思,也曉得面前這人雖然執拗,卻多半會聽自家長姐的話,眼珠子一轉,忙伸手抓住了周元娘的袖子,道:“阿姊,你當真忍心看我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留在此處?”
一面說,手中不肯放開,喉嚨里卻是“嘔”的一聲,沖著地面干嘔起來。
她吐了半日,雖然沒有吐出來什么東西,樣子依舊凄慘得很,待得仰起頭,淚盈于睫,面上更是泫然欲滴,憔悴極了。
周元娘同周楚凝做姐妹十來年,哪里會不知道對方的企圖,最后只嘆了口氣,轉頭正要同陳堅白說話,對面人已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時辰太晚,下官不好多留,便先告退了。”
他口中說著,一刻都不停留,轉身就要往外走。
周楚凝扶著床坐起,厲聲問道:“陳大哥難道只阿姊一個表妹?我便不是你的表妹嗎??”
陳堅白身形略頓了一頓,頭也不回,立時又往前繼續走了。
見他人走得毫不留戀,周楚凝氣憤之余,更是不平,只好用力捶床大哭,轉身攥著周元娘,口中道:“叫我死了算了,我不要一個人留在京兆……”
周元娘這一回哄了半夜都沒有用,周楚凝甚至連藥都不肯吃,又因她鬧得厲害,又哭又叫的,樣子十分可憐,更是讓周元娘為難不已,到得最后,只好著人再去請了陳堅白。
陳堅白全然沒有理會,去的人回來道:“陳校尉歇下了。”
周楚凝此處鬧了半夜,沈念禾同鄭氏就在兩帳之隔,自然聽得十分清楚,次日早上起來,鄭氏還頂著滿臉的火氣,怒同沈念禾抱怨道:“也不曉得苦惱什么,不知道還以為誰人苛待了她!吵個半夜,她自家今后日日都有得睡,旁人卻是要趕路的!”
鄭氏已經算脾氣好了,依舊覺得難忍,而周元娘的營帳周圍住了不少人,諸人都長了眼睛,一路來把姐妹兩人的性情同相處都看得十分清楚,早已漸漸傳了出去。
等到周元娘要給妹妹挑陪侍的時候,一個人都不肯說話——眾人都是被圣旨欽點了要陪嫁,今次若是留在京兆府伺候周楚凝,等此人好了,一樣要快步趕路去追路程,要是追不上,就得自己去往黃頭回紇。
本來去往異族異邦就已經叫眾人十分緊張,更莫提最后還要獨自而行,又是為了伺候這樣一個人,自然個個都不肯,到得后來,只好強點了幾個,周元娘又私下補貼了不少銀錢,才勉強湊齊了八個侍女,又留了幾個禁衛守著。
也不曉得最后是怎么處置的,雖然周楚凝陣仗鬧得挺大,卻還是留在了京兆府。
一行人晝行夜歇,遇水過橋,遇山開道,樣樣都順順當當的,眼見過不得幾日就要到得翔慶軍境內,這日晚上才到得宿頭處,裴繼安按著慣例召集一應禁衛官同其余官員安排次日路程,安份了許久的呂鋌卻是忽然站得出來,向著孟德維道:“因我先前受了傷,前次孟都知說過,營中事項本是暫交給裴繼安代管,眼下我已是好了,裴官人辛苦這一回,卻是當要好好歇一歇了。”
他此時站直了身體,比起先前,姿勢已是直了許多,一看就是馬上磨出來的擦傷全數好了,就好了傷疤忘了痛。
裴繼安見他站出來,并不怎么意外,只是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陳堅白。
陳堅白抬著頭,做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樣,正與一旁的禁衛官交頭接耳。
他家中并無半點助力,能從一個街頭混混在廂軍混出頭來,轉去保安軍,又被選拔進得禁衛軍,最后再做禁衛官,全是靠的自己能力,除卻能干,最出眾的還有交際之才。
呂鋌說那一番話,營中已是有幾個人站出來諷刺,有些還記得先前被管得混亂不堪,此時拿出來嘲笑,有些則是直接說,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飯,不要光為著爭搶,以為別人行,自家也行云云。
呂鋌從前一向都聽不得半點挑毛病的話,此時不知為何,竟是全數忍了下來,只冷冷道:“上回孟都知說話的時候,諸位校尉可是都聽著的,也一個沒有出來說半句不同意,既如此,我這做法,難道有什么不對?”
又轉頭看裴繼安,問道:“還是裴官人不欲讓權?”
眾人有些錯愕,除卻其中三個看向了陳堅白,其余人都看向了裴繼安,等他的回話。
裴繼安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行程書推了過去,道:“本官本就只是暫接而已,眼下呂官人養好了傷,營帳里頭的事情自然應當歸還……”
他說完這話,也不再啰嗦半句,已是徑直坐了下去。
呂鋌手中拿著那行程書,實在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滿以為裴繼安會占著位置不肯放權,已是想好了許多辦法軟硬兼施,甚至連送回京城的折子都擬好了,萬沒料到對方會退讓得如此爽快,叫他一時竟是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以前的想法出了錯,這姓裴的其實當真是個高風亮節之人,只是自己看岔了。
不過既然裴繼安放了手,半點不戀棧的模樣,呂鋌自然快快接了過來,只略翻了翻,看到后續幾天行程安排,便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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