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柔抬了頭,四處張望了一下,見這群情緒高亢的士子們一個個面色潮紅,也不知是誰無意中掉落的。哎,一群為了出人頭地的年輕人,真是天真啊。今日這么熱火朝天,激烈的表現自己,恐怕聽說了她放出去的謠言——辯論的議題涉及到國家的鹽鐵等國策,吏部戶部的高官都派來人關注呢。
這就好比在熱油上加了一點水珠兒,可不就炸了嗎?
她心理頗有些憐憫,于是更加開心的嗑瓜子,當她的吃瓜群眾。
不一會兒,又掉下一粒花生子,巧不巧的砸到她頭頂上。這是誰啊,和她逗趣兒?
周至柔再次四處張望,她為了融入整個環境中,特地穿了青衣小帽,混跡在書生書童之中。她的身高在女生中不算矮的,十五歲,一米六左右,然而和一群男生中就是嬌小玲瓏了。她自以為偽裝的不錯,特地打上了能遮蓋白皙膚色的蠟黃粉液,嘴唇也涂抹了不顯顏色的豆沙色,整個人看起來最多算是模樣清秀的小小書童。
難不成有人想跟他這個書童,在這高朋滿座的環境下眉來眼去?想一想都瑟瑟發抖呢。
周至柔笑得更有趣味了,兩只靈活的大眼睛四處望來望去,還是盯著高臺上的俊俏書生。她哥哥周瑛,正含笑站在一邊,只有等辯論的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時,才象征意義上的阻攔一下。不夠格啊,光是展示風度有什么用?但話題輾轉挪到南北出生地時,就該當機立斷地打斷啊!
她使了個眼色,匆匆寫了一個紙條,傳到高臺上。充當裁判角色的周瑛,環視了一眼周圍,出于對妹妹的信任,立刻高聲宣布了另一條大家必須遵守的規定:不可以南北出生地來辯論。
這是為啥?大家都是不一樣的,南北出生地怎么了?
電光火石之間,周瑛福至心靈,立刻躬身致歉,表示剛才表達的不到位。
“我們眾目聚集在鴻雁樓,為了一個目的,一為真理!真理不辯不明!二為讓朝堂上知道我們的聲音,知道我們憂心天下,志向高遠。第三,是結交友朋,找尋志同道合之人。可是在這高臺之上,辯論的議題時常有發揮不當之時,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每個人脾性都不一樣,我只怕議論南北之地的不同,最后變成人身攻擊,因此才加上這一條,希望所有的辯論都能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進行。”
周瑛這番話聽得眾人連連點頭,連聲說是,于是悄無聲息之中周瑛再次輸入了自己的觀點,他的形象變得更加公正公平了。
周至柔滿意的點點頭覺得兄長未來可期。在場這么多書生士子,可都是他未來的政治資源啊。
正想著,又一顆花生子掉到她頭上。
誒,這一次兩次的是巧合,第3次就是成心故意的咯?
周至柔左右看看,仔細分辨身邊每一個人的神色眼神,被她看到的,個個怪異的看著她,看來不是在她身邊的人。
周至柔繼續望,一轉頭就看到一粒花生,直直地朝她飛來。她立刻迅猛地接住,然后朝著花生的拋物線方向,轉身抬眼看去。
那是二樓雅座。鴻雁樓做生意的,一樓大廳已經敞開給書生士子了,每日里茶水點心供應不停,這部分損失他們自己認了,除了一開始收了周瑛五百兩定金,之后的時間分文未取。那二樓雅座,敞開放給什么人,什么人在暗中觀察觀戰,周瑛自然也不會多加過問,隨鴻雁樓掌柜自行安排。
這也是周至柔敢隨便放出謠言的原因。大廳之上的書生士子那么多人,也不都是個個眼瞎,早就看出來,二樓三樓上很多貴人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們,所以才會特意上去表現啊。
人海茫茫,在座的都是南魏將來的棟梁之材,不乏樣貌十分出色的,可是她只想看笑話,當無聊生活中的一個消遣。
可是在看到那個人,那雙眼睛時,周至柔瞬間綻放異樣的光彩。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笑得成了一個括弧。雙腳好像有了自己的思想,沒等大腦主人下命令,就歡快地朝二樓雅座走去。
底下一群威武雄壯的士兵把守,看到一個青衣小帽書童過來,咔嚓一下手中長劍交叉攔住她。
周至柔踮起腳尖,不停地向上張望。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樓梯就咯吱咯吱的響起來。雅座的貴客下來了。
為首的那個人,已經不復舊日的刻板印象。至少身高躥上去一大截,從樓梯上走下來就看到他兩條筆直的長腿,在周至柔眼前晃啊晃,露出掐云繡金紋的鹿皮靴。
他手上戴了一個玉扳指,翡翠的透綠和指尖的粉嫩形成鮮明的對比。
再抬頭看,他的腰間佩戴了平安扣的玉龍紋的玉佩和一個泛黃的荷包,玉佩倒也罷了,這個荷包和簇新的胭脂紅織金貢綾繡萬字不斷紋的長襖完全不搭配。
周至柔笑得越發開心了。
因為這個荷包就是她親手繡的呀。
等到章豈走到她面前,她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的人又分裂成兩個了。一個不要臉的痛罵自己,“你又不是沒見過成年之后的章豈,為啥還這樣春心蕩漾?”
另一個則恨不能一直哼唱,“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
看看章豈長得多好看?長腿細腰,肩正身直,都不要看他的臉,光看著背影都能想入非非。
這是我的,是我的,都是我的。
大概是周至柔表現得太明顯,或者說太露骨了,章豈的表情略微有點不適應,但很快釋然了,“這不就是谷莠嗎?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
“這是我的舊識,讓他上來吧!”章豈淡然的吩咐兩邊的侍衛。
侍衛松開交叉的長劍,放了周至柔上去。
章豈都沒有多看周至柔一眼,甩開長腿蹬蹬又上了二樓。
哎呀,怎么都不想我的?
莫非我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周至柔很是委屈,有心問,這半年來怎么都沒有什么回信,你去哪里了?見過了什么人?經歷了什么事?
可是做了太長時間的筆友,她都不知道怎么開始交流了。
看來時間的流逝,還是在他們身上拉開了鴻溝。
要做些什么,打破這種生疏陌生感呢?
周至柔動起腦筋,苦苦思索著。
圓桌上擺放了各色的美味佳肴,章豈神情略微有點倨傲,看都沒有看周至柔一眼。
周至柔心思越發雜亂了,久別重逢開局的第一關一定要好好表現,得表現溫情,思念,同時也要落落大方,不落俗套。要怎么能讓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呢?
她糾結著。
章豈等了半天,就見可惡的女孩呆傻的坐在一邊,真的跟個小廝書童一樣,當下冷哼一聲,“愣著做什么,不曉得坐過來一點啊!”
說著惡聲惡氣的話,周至柔卻笑了,趕緊湊過去,手一拉,緊緊地握住章豈的手。
章豈扭過頭去,什么也沒說。
不過他的耳根子已經有點微微發紅了。
周至柔樂不可支,覺得自己剛剛那些雜念真是太好玩了,也太可笑了。想那么多干嘛?就以自己的本心本性來面對啊。
所以她的惡魔之手,直接繞過去,掐了一下章豈的腰間肉。
太緊實了,根本掐不動。
章豈回頭瞪了一眼,沒有說話。
周至柔卻好像得到鼓勵,手指點點,爬上了章豈的腰,整個包圍過去。這樣,就變成周至柔“美人在懷”的畫面。
章豈眼睛橫著,嘴角抽動了下,到底沒有阻止拒絕,只是哼哼著譏道,“越發膽大了。”
“我也想表現的矜持些,可是怎么辦?我控制不了我的手。它一看到你就不由自主的……”
周至柔的手開始上滑,撫過后背劃上前胸,甚至還過分的在大腿上摸了兩把。
章豈有點懷疑,這是不是身份對調了?急色的不應該是他嗎?怎么反過來了?可是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還真做不出來。于是再橫了一下周至柔,“臉皮越發厚了。”
“厚就厚點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周至柔面上委委屈屈。
一面是這么嬌弱的,一面卻膽大包天,章豈咬了牙,“女女扮男裝混到這里來干嘛?”
“好玩兒啊!”
周至柔睜大眼睛笑得特別開心,“你不覺得這里人吵吵鬧鬧的特別有意思嗎?”
“有什么意思?一群跳梁小丑。”
周至柔捂住嘴笑得呵呵的,“可不能這樣說,雖然都是小魚小蝦,偶爾還有兩個鱉出行呢。矮子里面拔高個,有幾個還是很出色的。”
說完,她對鴻雁樓的辯論賽徹底失去了興趣,但眼睛只是一眨一眨看著章豈,“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一點都沒收到消息啊。”
周至柔沒有表現出一點不歡喜,她知道,一點消息都沒透露出來,肯定是羅伯那邊封鎖住了。而羅伯這么多年,幾乎也默認了她的身份,不會對于這么大的事,而且根本瞞不住的,刻意隱瞞。
那么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章豈的主張。他不想讓自己知道?
什么原因呢?他不想看到自己?這個可能性百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她猜測可能是章豈……知道了什么。
這么多年,周至柔隱瞞的事情多了海了,幾乎她所有寫的心疼,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卻都不是事情真相。
然而她還是有底氣,面上毫無羞愧之色,因為她……只是個小丫鬟啊,能看到的有限。
低頭笑了笑,她抬起頭,眼中的光芒蓋都蓋不住,喜悅的偷看章豈。
章豈目光如炬,炯炯的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你說呢?”
“嗯,肯定是怕我見到你太激動,又哭又笑的,鼻涕眼淚一把,都沾到你身上了。”
章豈磨牙,“你現在見到我,怎么不激動的哭呢?”
“因為你太好看了啊,我做夢也沒想到,你變得這么好看,好看到我只想癡癡的看你,哭不出來了!”
章豈這回終于受不住了,壓力按住亂摸的手,“老實一點!”
“哦,聽你的。”
低眉順眼的谷莠,怎么那么可愛呢?章豈的心瞬間變得柔柔的,之前準備的東西全部拋之腦后,只想享受的片刻的安寧和幸福。
外面辯論賽熱火朝天,激動的書生士子們為了名望,使足了力氣展示自己的才華。而雅座包廂里,周至柔和章豈四目相對,只覺得多年的守望,終于相見,好像……比過去更多了點什么。
過了一會兒,周至柔輕輕的,把頭靠在章豈的肩膀上,又過了一會兒,緊握的手,變成十指交叉,纏綿在一起。
周至柔緊緊摸著章豈指頭上的老繭,又摸著手背的細膩肌膚,心里猜測著這些老繭是什么原因造成,腦中勾畫出射箭,騎馬,寫字的章豈,長年累月的,日復一日的……
“很枯燥吧?”
“你說什么?”
周至柔立刻甜甜一笑,“我說,沒有我的日子,很枯燥乏味吧?早知道,就帶我一起去啊,也省的我見不到你,天天想著。”
章豈嘴角上揚,“我也有點悔意,不過后來知道你進了周家,當上周慶書的女兒,就不敢后悔了。萬一打攪你們父女相認,豈不是一大罪過?”
周至柔睜大了眼睛,手想抽出來,不過章豈紋絲不動。以他今時今日的身高力氣,周至柔是半點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她眨眨眼,“誰告訴你的?”
“誰說的,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以前告小狀的時候,都是歪曲事實,只說對自己有利的一面,把不利的一帶而過,怎么說,說話的秩序很重要!”
章豈嘴角一歪,“你只說,真假就好。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騙我?”
周至柔冷靜無比,這一刻,她清晰的感覺到,這是影響她未來情感的關鍵時刻,略有差池,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是啊!”
章豈的身子立刻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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